《暮雪上的晨星》第2/50页


他把嘲讽的话说得这样认真,秋晨站在楼下听了,竟然忍不住有些想笑。
“你……”姓齐的人似乎早预见到他的反应,只停顿了片刻,就换了个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公司跟你们的合同,今年年底就要到期了吧?A城的律师事务所,恐怕……”
“没错,A城的律师事务所多如牛毛,什么样的大律师你们李总请不起?我想,以后您也不用再到楼梯间里来找我。我还是比较喜欢办公室,更亮堂一些,齐先生,你说呢?”
“纪暮衡!你要搞清楚,我今天来,不是来求你接这个案子的,不过是给你个机会,送李总一个人情,你要是真这么不识时务的话,以后可别后悔!”
原来这个温润淡定的声音,就是纪暮衡。秋晨忽然有些忍不住,想探头去看看他的长相,能让宋流韵那样长吁短叹的一张脸,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
“齐先生这么关照我,我真是感激不尽。”纪暮衡轻声笑了笑,“不过可惜,我待会儿约了人,就不能请你吃饭了。慢走,不送。”接着便是防火门打开的声音。
秋晨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一直站在这里,偷听这并不光彩的对话,或许是自己已经患上了编辑八卦的职业病?秋晨轻轻推开自己这层楼的防火门溜出去,特地换乘了电梯上楼。
律师事务所的前台带她去了纪暮衡的办公室,待她的是纪暮衡的助理。
“你好,我是楼下佳人杂志社的,我是来……”秋晨刚自报家门,纪暮衡的助理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录音笔。
“是来拿这个的吧?”她甜甜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
“嗯。谢谢。”秋晨点头接过,看了眼她们身后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他的门上,在自己的铭牌下方,是一张照片。风景照。照片上只有两块纯净的颜色,上半部分是淡青色的天空,下半部分是一片蔚蓝的大海,波澜微卷,整个画面简单而平和。看着这张照片,秋晨忽然觉得,世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纪先生出去吃饭了,你还有事找他吗?”
“没有了。谢谢你,我先走了。”秋晨回过神来。
回办公室的路上,秋晨站在楼梯间里,似乎被一股好奇心驱动着,打开了录音笔。早上的采访,是下一期杂志的职场主题,关于办公室性骚扰的。所以才会采访一个律师。他的声音,透过音响效果并不很好的扩音筒,在逼仄的楼梯间里回响。“……所以,在遇到这种侵犯个人利益的、甚至是带来了人身伤害的不法行为时,诉诸法律,才是保护自己的最佳手段……”那把声音,像是月朗星稀的静夜,温和清淡,偶尔闪着光芒,无端地让人觉得平静。

那一期杂志的制作过程中,宋流韵一直后悔,没有带个摄影记者去采访纪暮衡,好歹也应该拍张大头照放在角落里,并且不只一次地提到,要找机会做个专访,美其名曰,揭露律师真正的行业内幕。
秋去冬来,专访一直没有约成。那位传说中的帅哥,似乎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圣诞节快要到了,秋晨跟Ms.Bauer的电话沟通会时间猛然拉长,因为他们要在Ms.Bauer去度假之前,把明年二月的杂志做完。为了配合Ms.Bauer的时间,秋晨这天早上七点就要到公司。早晨第一班地铁里,秋晨接到主编的电话。“秋晨啊,最近辛苦你了。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简老师像献宝一样亢奋,“赵秋晨,我打算升你做编辑部主任。”秋晨握着电话,愣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秋晨,虽然你不是佳人里工作时间最长、最有经验的编辑,但是在我手下那么多本杂志里,只有你搞得定Bauer,而且你这几年的努力,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负责的旅游、美食这些生活版面,一直越做越好,你做佳人的编辑部主任,我想大家也不会有意见。”
“……谢谢简老师。”秋晨竟感觉不到快乐,只是干涩地回答。她似乎永远不会忘记,学英语专业的自己刚进公司时,与其他新闻学和中文系科班出身的编辑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忘记Ms.Bauer起初对她的刁难,更不会忘记简老师曾经对她的怀疑,认为她在佳人,也待不了多久。其实她中途不是没想过要放弃,可是却一直坚持了下来。她不过是为了一个梦想,而这个梦想,来自于一句玩笑话。

那是高三刚开学不久的一次动员会,全校的高三学生都被集结在阶梯教室里,听着校长口沫横飞地鼓动。秋晨就靠在椅背上,听着身后一排的顾知其跟他们班上的同学小声聊天。
“我妈让我学医,她说家里要有个医生,以后生病什么的就不愁了。”说话的是顾知其的好朋友马瑞。
“学什么医,整天对着尸体解剖,你还吃得下饭?”顾知其趴在桌上,声音从秋晨的脑后传来,像下午三点的阳光,慵懒随意。
“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我妈总唠叨。你妈不唠叨你?你爸的公司,不等着你接手?我看你也就是出国学个工商管理的命。”马瑞嗤之以鼻。
“我爸的公司是我爸的。跟我没关系。”顾知其摇摇头。“我早想好要做什么了。”
“什么?”
“战地记者。我站在废墟上谴责美帝国主义,身后就嗖嗖地飞子弹,多正义多震撼的场面!”
那年刚好爆发911,美国攻打伊拉克,每天的新闻里,都能看到硝烟弥漫的战场。
秋晨终于忍不住回头,小声地说:“你不怕被炸弹炸死?”瞪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了些许怒意。
顾知其笑笑:“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要死我们俩一起死。”
他的眼里满是轻松,那句话明明像是玩笑,却有那么一股认真的,誓言的味道。秋晨顿时红着脸转回了头。校长还在台上慷慨激昂地陈词,她却满脑子都是那么一句话。
他竟然邀请她一起死?
事到如今,曾经的年少轻狂,早已经在现实中灰飞烟灭。玩笑终究成为了一句玩笑。这世上大概除了她,没有人会为顾知其这样一句话,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她只是放不下。他的梦想,既然他自己不能实现,那么由她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不能完全实现,她的工作只是牵强地跟这个梦想搭了点边,至少,她为了他,做了些什么。

从地铁站里出来,秋晨才发现竟然开始飘起了雪花。对于雪天,她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洁白的雪花,是她心底里最不愿想起的回忆。恍惚了片刻以后,她拉起大衣的领子,埋头走上已经湿滑的楼梯。
这个地铁口一向人比较少,加上时间又早,所以耳畔除了秋晨自己的脚步声,并无杂音。走到一半,忽然从上面冲下来一只黑猫,两只眼睛散着绿油油的异光。秋晨下意识地往后一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楼梯上的时候,已经脚步踏空,身体后仰,只是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跌入了一双坚实的手臂之中。她扶着那人的胳膊站直了身体,惊魂未定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的黑眸。
漫天肃杀的风雪里,只有他眼中有些许沉静的暖意。
“谢谢。”秋晨低头拉了拉衣襟,轻声地说。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他的五官挺拔干净,有种成熟内敛的英俊,尤其是那双眼睛,似乎黑的深不见底,但又不觉得阴沉,反而是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脸庞都淡淡地温暖着。他指了指秋晨的脚下,有一丝询问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秋晨顺着他的手指低头,发觉自己靴子的侧面蹭到了不少泥灰,大概是刚才踏空的时候崴了一下。她晃晃脚踝,有一些刺痛,不过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
“没事。真是多亏了你了。你有没有……”那个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理了下刚才弄皱的衣领。雪花飘在他的肩头,倏地没入黑色的羊毛大衣里,沉寂无声。

走上去公司的路时,秋晨发觉他跟自己同路,一直不紧不慢地拖在自己身后一步。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放慢了一步,改成跟他并肩,只不过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她又不知道自己该跟这个陌生人说些什么,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过马路的时候,一阵狂风刮过,她看见他低了头,似乎咳嗽了两下,但是又没发出声音。猛然间秋晨意识到,这个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过。难道他……刚才她说的话,明明他都听懂了的。也许他只是不能说话,却听得见?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头对上秋晨的目光。她立刻躲开他的眼神,转眼看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他那样挺拔英俊,却不能说话,秋晨不由觉得有一些遗憾。
他们进了同一幢写字楼,两个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微笑了一下。“那个……我去买早饭。”秋晨指指一楼大厅里的便利店。那人还是不说话,点点头,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右手,对秋晨摆了一下,便自己走向电梯间。他的背影,同样沉寂,还有一点儿忧郁。
那天下班的时候,秋晨又一次碰见了他。秋晨加完班,路过公司门口的咖啡店,打算进去买块蛋糕垫饥。她站在柜台前,不经意地一转头,便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咖啡,飞快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了,再递给坐在他对面的人看,那人就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一直这样缓慢地交谈着。接着,他似乎也是不经意地一抬头,看见了秋晨,会心一笑。秋晨忽然想到两句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明月清泉般的微笑,很有些熟悉的感觉。
或许是一旦偶遇以后,本来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之间便会生出某种奇怪的联系,秋晨再一次见到那个英俊沉默的男人,竟然就在一个星期以后的周六晚上,而且是在一个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场合。

那是一家名叫Fccet的酒吧,开在最繁华的酒吧一条街上,新装修的店面,真的吸引了不少人。秋晨大学寝室里的好姐妹陆茜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女青年,刚上大学,就组了乐队做了主唱,整天跟留着长发的几个男生夜以继日地排练,练到今天,才总算开始在酒吧驻唱,因为乐队里每个人都把工作了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合伙开了这家Fccet。正式演出的第一天,秋晨被邀请去壮场面做观众,顺便被要求在下一期杂志的搜店栏目里,给他们留块版面打打广告。
陆茜他们在唱了几首流行的口水歌暖场之后,重头戏的金属摇滚开始粉墨登场。
秋晨一听到吵闹的架子鼓就开始有些头昏,又不好擅自离场,只得端着自己的杯子,逃离了本来离台过近的位子,在角落里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刚舒了一口气,揉了揉被灯光闪得发晕的眼睛,秋晨便发觉自己的对面那张桌子边坐下了一个人。
也许是灯光太过光怪陆离,她没能一眼认出他来。直到他看着她的眼睛,像遇见老友那样默契地笑了一下时,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震耳欲聋的强烈的摇滚乐里,她忽然觉得这个角落安静了下来。就像那天的风雪之中,不期然地跌入他温暖坚实的臂弯里一样。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她却觉得他很熟悉。也许就是因为他暖意融融的微笑,虽然跟另外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却都有种让人安稳的奇怪力量。
他坐了下来,打手势叫来服务员,指着饮料单点好了东西,便转头专心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秋晨对于这种劲爆的摇滚乐确实欣赏不来,又发觉陆茜不断地从台上往她这边瞄,只好跟着人群,该尖叫的时候尖叫,该鼓掌的时候鼓掌,竟然也很快觉得热血沸腾起来。又一次跟着观众疯狂地尖叫完以后,秋晨无意间往身边的那张桌子上看了一眼。他也正笑着,敛眉颔首,轻轻地鼓掌。听摇滚都听得这么温和淡定,这人大概有点儿官能障碍症。秋晨刚想到这里,便怔了一下,尖叫对于他来说,似乎真的可能是有障碍的。
台上的陆茜唱得太 ig ,已经开始下台拉人上去陪她唱歌。她一向如此大方热情,像朵炽热盛开的玫瑰,秋晨最喜欢她这一点。陆茜的眼光显然有问题,连着拉上去两个人,都是五音不全,唱得不知所谓,底下的观众笑翻了无数,好在那两个人也不介意,抱拳大叫献丑献丑,加上本来来的人几乎都是乐队的亲友团,所以整个酒吧的气氛,无比热闹和谐。陆茜第三次下台拉人,直奔着秋晨的方向而来。
秋晨心惊胆战,看着她冲过来,倒不是对着自己,而是拉住身边那人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台上拖。而他一脸尴尬的神色,满腹欲言又止的样子。
“让我上去唱。”秋晨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走到陆茜面前,尖声叫住她。
“亲爱的,等这个帅哥唱完,下一个就让你上。”陆茜哈哈一笑,拽着那个男人就要走。
“现在就让我上。”秋晨狠狠地瞪了陆茜一眼。
陆茜完全摸不着头脑,错愕地看了看被自己揪住的男人,又看了看秋晨。“我们走。”秋晨劈手揽住陆茜的肩膀,几乎是搂着她上了台。
秋晨上了台才发觉灯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刺眼,直晃得她摇摇欲坠。不过看着台下一个人如释重负的感激眼神,她还是觉得自己替他解围,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还了他一个人情。
“茜茜,不唱摇滚行不行……”秋晨把陆茜拉到离话筒很远的角落,小声地说。
“那你还主动上来干吗?”陆茜瞪她。
“我……”秋晨皱皱眉头,暗自懊悔自己似乎太过冲动,“要不我唱首慢歌,就当给你换换环境。”
“秋晨,我们可不会给慢歌伴奏啊。”舞台后方的键盘手探出脑袋好心提醒她。贝司手跟着补充:“是啊,我们这几年光玩摇滚来着。”秋晨悔得肠子都快打结,只是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吹口哨催促,她毫无退路,只好跺跺脚,硬着头皮走到话筒前。“那个……”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陆茜已经抢过话筒说:“这位美女是我的好朋友,她会给大家清唱一首……秋晨,唱什么?”
台下一阵欢快的笑声,秋晨又气又急地飞快地在脑海里想了一遍,硬着头皮说:“《Eyes on me》好了。”
“OK, 《Eyes on me》!大家要鼓掌哦,不捧场的人,今晚酒水不打折。”陆茜笑着说完,便很快溜下了台。
秋晨定了定神,对着台下笑笑,轻声地说:“如果大家有想去洗手间的,现在可以去了。记住,五分钟之内不要回来。”片刻的哄笑之后,台下居然比原来安静了不少。秋晨无奈地叹叹气,清了清喉咙开始唱。
这首歌她每次去KTV必点,几乎已经成了保留曲目,却从来没这样在台上对着黑压压的观众唱过,而且,还是清唱,声音有些发颤,也不太找得到调。即使底下的人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还没开始喝倒彩,她却已经还是有些发窘,正在尴尬得找不着方向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的音响里传来了清澈的钢琴伴奏声。
秋晨诧异地回头一看,键盘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人代替。他点点头,又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秋晨继续唱。秋晨将信将疑地转回头,面对着观众。他弹的伴奏,完全符合她的音高,大概是为了帮她找到调,又特地放慢了速度。秋晨忍不住再回了一次头。他微笑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鼓励的神色。再转回头来没多久,秋晨就找到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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