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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等小学时,有一个独身的女教员曾对学生们非难本地方的早婚的弊习。美瑛现在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完全是为自己鸣不平,她才知道那位女教员并非愿意独身,不过经了几次婚事的失败,过了婚期就不能不抱独身主义罢了。

自哥哥死后半年余,不见有媒人到她家里来向她提婚事了。哥哥未死之前,美瑛虽感着一种生理上的不安,但她还信赖哥哥,她想自己的终身大事要不到自己『操』心,迟早哥哥会替自己主持的,不过时间的问题罢了。但是现在哥哥死了,母亲是专在金钱上着眼,女婿的人品如何完全不置眼中的。美瑛愈觉得自己的前途黑暗。

――早晓得这样的情形,从前不该拒绝了那几个求婚者的。美瑛暗暗地恨自己对婚事太过于唱高调了。生理上的不安一天一天的压迫着自己,自己的确是在热慕着男『性』;但总不愿意给人家知道自己有这种欲求,还虚伪的掩饰着,在反抗母亲替她提婚事。她想,自己有点作伪,由自己的作伪和唱高调终害了自己,把未来的幸福完全拒绝了。

十六岁那年冬有三个人向她求婚过来。第一个是由南洋回来的商人,听说他有三五十万的家财,母亲当然十分愿意。但美瑛拒绝得最激烈的就是这个人,因为她看见了这个南洋商人的丑陋的样子,并且年纪大了。由他自己打了个折扣,说是三十五岁,他的实在的年龄当然不止此数了。第二个是县立中学生,比她还小一岁,家私也还过得去。但美瑛第一嫌他年纪小了,小孩子般的;第二在这时候的她抱的希望很大,看不起什么都不懂的中学生。可是她看见了这个中学生的脸儿,又觉得他有几分可爱;有点后悔不该拒绝了他的求婚。第三个是个中学教员,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了。二十八九岁配十六岁,岁数的悬隔太大了吧!但美瑛本可以不十分拒绝他的,因为他是个高等师范毕业生,也是个能独立生活的人。不过有一个使她难堪的条件就是他要娶她作填房。这个中学教师的先妻没有生养的就死了。――听说是患肺结核症死的。有洁癖的美瑛无论如何总不情愿作人的填房。



最后的幸福 三

不知不觉的自哥哥死后又过了一年余。美瑛又快要迎第十八次周年的生辰了,过了这个冬,算二十岁了。听见二十岁三个字,她就着慌起来。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道理,自己的心情近来会这样的紧张着。她觉得自拒绝那几个求婚者以后,永久再无这样的机会了般的。

――过了年有相当过得去的人家来问时,还是将就答应了的好,不要再自误了。妹妹一年大一年,自己的婚事不先解决,不单误了自己,也会误了妹妹的婚期,自己的婚约未成,母亲不敢先提妹妹的婚事。美瑛每想及自己一身的事,心里就万分的焦灼,近来常常失眠,夜间至十二时一时还睡不下去,她翻过来望见在那边床上熟睡着的妹妹,心里异常的羡慕。

――妹妹恐怕是没有达到那个年龄吧。怎么她对她的婚事像无感觉般的。可是她也和自己一样的早熟早过了生理的变化期了。关于那方面的智识,她比自己还要详细呢。她比自己活泼,并且还有种情绪的温柔,这是谁都承认的。但她还十五岁呢。过了年也不过十六岁,看去还是小孩子般的,还早吧,没有人过问她的事吧。美瑛睁大眼睛,望着对面壁间挂的四条幅美人画,反复地拿妹妹和自己比较,愈比较心里愈焦急,也愈睡不着。

――不要担心,她在这二三年内决不至于比我先出阁的,母亲不是说过了么,妹妹才进中学校,学费不很多,让她再读三两年书吧。她就不读到毕业也还得在中学读二三年,在学校里的期间内,母亲不至于把她许给人家吧,美瑛再这样的想着自己安慰自己。

――自己比妹妹哪个长得好呢?当然自己好些。这不是自夸,母亲也这样说,舅母们也这样说,并且不是单对我说的,是在我和妹妹俩的面前说的。至少,我的肌『色』比妹妹白皙些,这是的确的事实。我的脸儿是美人格的脸儿,妹妹的脸儿是男子像;朋友同学们也是这样说。美瑛始终不相信自己比妹妹长得坏。她想,就算有求婚的来,不问他论年纪,论面貌,论学历,都当然先及自己吧。

――但是论『性』质脾气呢?美瑛想到这一点有点担心,眼看见自己周围的人们――凡认识我们姊妹俩的都比较向妹妹亲近多说话,都像有意和我疏远。我虽然想和她们多多接近,但一看见她们的神气――排斥我,鄙薄我的神气,一团热烈的向她们接近的勇气也立即冷息了,准备着要向她们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她们的脸上明明表示出鄙薄我并且可怜我的样子,她们中十之八九都有婿家的,里面虽有几个还没有定婚,但都是很年轻的。她们鄙薄我,可怜我,完全是因为我没有订婚吧?因此美瑛对她的女友们也抱了反感,她的女友们也看出了她的态度,愈不和她接近。

“我们又要凑一份贺礼了。瑞儿订了婚约。”结了婚的一个女友说。“嚼舌头!”

“是哪一家?”“你还不知道?”

“plus方面怎么样的?”女学生里头用plus和minus两个字代表男『性』和女『性』。

“阔得很呢!上海xx大学的学士!”“睛儿,你的呢?还守秘密么?不要紧的,说出来吧。”“讨厌!”

“我代她宣布。xx银庄的”“你只管说,看我撕烂你的嘴。”“我们多备一份贺礼吧。”

美瑛每次和她们相聚时只听见这一类的话――异常刺耳的话。她当然参加不进去。她们就不和她疏远,她自己也要疏远她们了。

近来好像有人来问妹妹的年庚了。美瑛听见了,心里十二分的不愉快,并且沸腾着一种嫉妒。有一天下午她由外面回来,刚要进母亲的房里去时,听见母亲房里有客,最初她当是江老二,忙退回来站在窗帘下窃听。听了一忽,才知道是个女客。

“他的家私总在三万五万以上吧。吃的穿的。我敢担保,一生不要担心。”美瑛听见女客在这样说。

“做女婿的还在念书?”母亲的声音。“在上海念书。他的母亲才对我说,我又忘了,在什么大学念书,还得两年就毕业。”美瑛在窗外听到这里,胸口不住地跳跃,苍白的双颊也泛出红影来。她担心母亲说话不能随机应变的把机会错过了。她很想走进房里去马上答应那个媒婆。

“多少岁数了呢!”母亲的声音。

――人家不追问你的女儿的岁数就算了,你还许追问做女婿的岁数做什么事!在大学里读书的还怕有三十四十岁的人么?美瑛暗暗地恨她的母亲多嘴。

“岁数还不多只二十二岁。”美瑛想,这是理想的了。“那比我的大女儿大两岁,??”母亲的声音。

“男的总要比女的大几岁才好,女人是不经老的。”媒婆的笑声。“你看我那大女儿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大小姊么?我也见过很好的。不过,??”美瑛听到这里。有些担心了。她心里想,“不过??”说了后,怎么不爽直的说下去呢。“我看,照年龄说,配我的大女儿恰恰相当;比我的小女儿,岁数有点悬隔了。”美瑛心里很感激母亲,同时又大大的失望,她此刻才知道房里的媒婆是为妹妹来的,她的胸口像浇了一盆冷水,全身不住的颤动。想回自己房里去,但又舍不得走开,想听下去。这并不是好奇心使她继续窃听,明知其无望了。但心里总在希望由母亲的解说,或可以移转自己的运命也说不定。

“但是,做女婿的本人和他父母都喜欢二小姊。他们还称赞二小姊的面貌是福像呢。”

美瑛听到这里,觉着自己的双眼发热,鼻孔里也是辣刺刺的。起了晕眩,她险些要栽倒到地下来了。她隐约听见妹妹的声音由室外吹进来,她忙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她回到自己房里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由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楚的心情,忽然流下泪来了。

――这次向妹妹求婚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媒婆不是说,看见过妹妹么?



最后的幸福 四

到了晚上,她打算试探妹妹的心思。美瑛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多了。她对男『性』所取的态度是很自然而且很大方的。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像妹妹一样的天真烂漫。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自己和男『性』相对,就万分局促的。大概是自己太把对手的男『性』意识着了吧。

“谁想结婚?!妈妈的意思?谁听她的话?莫说妈妈,就父亲哥哥还在,也管不得我的婚事!婚姻自由!姊姊还不晓得?”美琼说了后笑了。美瑛也跟着勉强的笑了,但无话可说。

“姊姊要听妈妈的话时,我也不敢劝姊姊莫听妈的话。不过母亲想管我的事,我偏不要她管。”美琼虽笑着说,但美瑛看她的样子,对母亲深致不满意。

――妹妹莫非有了恋爱的经验吗。她如果没有恋爱着那一个男『性』,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可怜美瑛上了二十岁了,还没有尝过恋爱的滋味,对异『性』只是像瞎子扶着杖子走路般的暗中推测,只是一种漠然的憧憬。她生来二十年,也没有认真的认识过一个男『性』。她原是在寒村里生长的女子,从小就少和青年们接近的机会。近两三年来,在距自己村里十多里路的县城里,异『性』间的交际稍稍解放了。但自己又早毕业回村里来了,她想,妹妹比自己活泼,善于交际,在友人中能博得相当的称誉;完全是就学时代的关系。自己可以说是时代的落伍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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