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漫长的那一夜》第2/66页


  他问我,声音很有磁性。
  副驾驶座的挡风玻璃后,我的脸和眼睛,藏在光亮与阴影间,渐渐变形,想必。
  我不答。
  车子往前开了两步,“冯唐”转了转方向盘,淡定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窗户关紧,车封闭性不错,几乎听不到外面噪音,我望着三环上灯光污染的夜空,终于对司机开口:“能问你个问题吗?刚才,那么多人招手,你却停在我面前,为什么?”
  “远远看你,觉得有缘分。”
  这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莫非,是我遗世独立而不扬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风?去你妈,扯什么蛋?
  不敢正眼看“冯唐”,眼角余光瞥去,怕他是个男同志,开着出租车寻找同性猎物,难道我看起来像弯的?需要在额上贴“直男”标签吗?
  我开始注意车内的一切,比通常出租车干净。眼前就是驾驶员卡片,印着某张男人的照片,再看现在开车的“冯唐”,两张脸,天壤之别。
  黑车?心底叫苦不迭,坐他身旁岂有完卵?
  他打开车载音响,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小说连播……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马达睁大着黑色的眼睛,驾着他的出租车,在笼罩着黑色的马路上飞驰着。此刻,他正静静地听着电台里的播音,这是一首顾城的诗。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全都是那双黑色的眼睛,那个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面前时的眼睛。
  神在看着你。
  他的嘴里默默地念着这句话,却始终都无法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义,难道真的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神灵,高高在上地监视着他吗?不,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或者,这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话,还有很多话永远藏在了死者的心里。
  晚上九点,马达开到了他曾经度过两个夜晚的那栋小楼旁。
  她到底是谁?
  “这个小说写得很一般。”
  开车的“冯唐”把电台关了。
  我的脸颊一阵发热,因为那是我的小说,很多年前写的,主人公叫马达,是个出租车司机。
  “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给自己编造了一个职业:“推销员。”
  “推销员?很辛苦吧。”
  “当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来出差的,推销员嘛,全国到处跑。”
  “去地安门干吗?”
  这他妈是公安局的反恐规定吗?每个乘客必须说出去哪儿的理由司机才能拉?
  见我没有反应,“冯唐”顿了顿说:“我是在地安门长大的。”
  “难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们家有座独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间,东西厢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鸟窝,冬天从屋顶上扫下雪来,堆个小人不成问题。我爸爱养鸽子,大大小小几十只,每天早上起来放飞,天黑前准保全都回来。”
  “房子还在吗?”
  “奥运会那年拆了。”
  “拆迁补偿款应该不少吧?”
  “呵呵,初中毕业那年,我们家把房子卖了,搬到城外的回龙观。”
  看看他的年龄,那应是九十年代,卖不出什么价钱:“太可惜了。”
  “说来……话长。”
  “听听?”
  “算了吧,很无聊的故事。”不知不觉,出租车已转过东三环,进了朝阳北路,“冯唐”沉默着,没有表情的脸,简直几分可怕。
  静谧的十来分钟,我仓皇地看着车窗外,有跳车逃生的念头。
  “小时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初一那年还上过新闻联播,中央首长来我们学校视察,我作为学生代表跟那位爷爷合影。”
  像一夜里冒出的粉刺,“冯唐”突如其来地说话。我头靠车窗,尽量距离他远些。
  “羡慕。”
  不是客套话,想起我小时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生。我没让老师头疼过,也没被人夸过,除了作文还算凑合,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孩子。
  “我爷爷是老革命地下党员。新中国成立后,分配了一间四合院――从前住着个前清老太监,伺候过慈禧太后。1954年,地安门被拆了,老太监在自家院里上吊死了。文革头一年,爷爷也在同一棵槐树上自杀。改革开放,落实政策,才把四合院还给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妈是协和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只有奶奶是家庭妇女。小时候,我常能吃到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东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点。”
  “小学三年级,我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关于自己长大后做什么职业。我写了三种,一是考古学家,二是文学家,三是北京市长。”
  “你也想当作家?”
  说实话,在我念小学的时候,从未有过此般梦想。
  “我爸爱藏书,家里有个大书房,书柜从地面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鲁迅全集》《红与黑》《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与罚》《亨利四世》……还有《福尔摩斯探案全集》跟《东方快车谋杀案》。但我最喜欢苏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至少五十遍。”
  “保尔・柯察金,奥斯特洛夫斯基。”
  “记得冬妮娅吗?”
  虽然,书中情节大半模糊,但我记得:“保尔的初恋?”
  “最喜欢她在水边初遇保尔,蓝白色的水兵服,浅灰色的短裙,带花边的短袜,栗色的大辫子……都是十七八岁,没有冬妮娅,就不会有保尔,你说呢?”
  “嗯。”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应当怎样度过呢?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经历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
  北京,晚九点半,朝阳门外大街,出租车司机为我背诵这段名言,保尔・柯察金将要举枪自杀时想到的话。
  “不过,我想在那个时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娅吧。”他按了按喇叭,让前头的实习车闪开,“你想过自杀吗?”
  我不响。
  “冯唐”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家为何要从地安门搬走?”
  这个我感兴趣。
  “初三,我十六岁,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有五层。那时男生都爱圣斗士星矢,有人喜欢紫龙,有人喜欢阿瞬,我们几个男生,各自扮演喜欢的圣斗士,从一楼玩闹到五楼,是不是很傻?而我最爱沙加,当我高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却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块该死的玻璃,整个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楼?”
  路口,红灯前,他放空挡,拉手刹:“嗯,周围的那些人,全逃光了。五楼的窗户底下,就是大操场,课间休息,有许多人。”
  “但愿没事。”
  “我不敢把头伸出窗户。当我跑到楼下,看到操场上围了许多人。有个穿着连衣裙的女生,横躺在水泥地上,鲜血流了一地,浸红无数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边。”
  “哦……”
  “后面的事,我记不清了,脑子发热,耳边全是尖叫,眼前数不清的人头,像在菜市口滚动。那晚,爸爸将我接回家,妈妈却在医院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女生受了重伤,颅骨被玻璃击穿,抢救十个小时,终于保下一条命,但深度昏迷。我向学校承认,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愿意接受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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