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君子,我心伤悲》第84/87页


  方琢之顾不上答话,张口就问:“夏夕……信呢?”
  夏夕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完成了她的嘱托,我也放心了。”说完她往外走。
  “等等,请等一下。”方琢之叫住她:“这封信什么时候写的?”
  “几个月前。她说你不愿和她谈死,所以有些话只好写在信里了。”
  方琢之颤抖着双手拆开信,戴上眼镜,上面是夏采薇的字迹,笔划柔弱无力,应该是她在病中写的。
  桌子:
  对不起,我多想与你白头偕老,可是上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回忆我们的点点滴滴。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认识了你,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对我很好,虽然你刚开始还不擅于表达。而我一直在挥霍你给我的爱,也许是太过挥霍,我已经没有本钱再与你走下去了。
  我不想劝你不要伤心,如果是我,我也会很伤心。可是看见你伤心我会心疼的,桌子。你知道吗,我也许能看见你。所以为了不让我心疼,你就只伤心一小会儿好吗。你一向都答应我的要求,这次也答应好吗。
  我们相识二十八年,结婚也有十九年了。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一个问题,你和周远我更爱谁。我没有答案,能遇到你们两个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我能告诉你的只是与你做了十九年的夫妻还远远不够,我多想与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孩子结婚生子啊。
  别难过,桌子。死亡一点也不痛苦,我死过一次的,你记得吗。天上会出现个光圈,然后有人来接我。
  桌子,我是自私而懦弱的。我一直害怕你会先我离去,那样我将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我先走了。你瞧,我多自私,一点也不顾及你的感受,把痛苦让你一个人承担。可是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你从来没有真正怪过我,不管我对你多么不好。你也不会像我一样不负责任,你会照顾好远儿和青儿的。
  我最后还有一个要求。你看,我的一生中就是在不停地向你提要求。不过最后一个不是为我,是为远儿和青儿。答应我,不要逼迫远儿做他不喜欢的事好吗。如果你让他做,他一定会去做的,可是我希望他一生都轻轻松松,快快乐乐。还有青儿,让她做她喜欢的事好吗。我知道你想保护她,希望她像我一样,不想让她在俗世中浮沉。可是她多么像你,你想做的也是她想做的,至少让她试一试好吗。
  就写到这儿吧。一张信纸怎么能写下我要对你说的话,但是我要说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是吗。
  你的小薇

  番外之方暮远

  我长得很像母亲,以至于母亲去世后很长时间父亲都不敢见我。我并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的心情。我自己也不大敢照镜子,所以我住的地方一面镜子都没有。我讨厌别人说我长得好,每次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我都心中冷笑,他们没见过我的母亲。其实我长大后已不是很像母亲,可是见过我们的人都说很像,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神情吧。
  我和母亲很亲密。父亲对我很严格,但这不是我和他不亲密的原因。我知道父亲很爱我,只是因为我是男孩子他才对我严格,我也很爱父亲。但是我更爱母亲,每次母亲看着我的时候我都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母亲的眼睛很美,她的目光有一种力量,仿佛能看到人心里。我很自豪我的眼睛很像她,更自豪的是我不止眼睛像她。
  母亲很爱我们,我和青冥从小是在她的陪伴下长大。无论多忙,我们临睡前她都要陪着我们玩一会儿。她不像其他与我们差不多条件家庭的母亲,那些孩子的母亲总是有参加不完的宴会。每晚他们临睡前母亲还没回来,起床后他们的母亲还未起床。我们的母亲不一样,她总是陪着我们入睡,早晨也是她唤我们起床。
  母亲从来不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我们提出的问题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即使是成人的话题她也尽量用我们听得懂的语言告诉我们。我很感激她这一点,是母亲让我懂得了如何思考,什么是探索和追求。
  母亲从不强迫我和青冥做什么,只要是我们喜欢的她都支持,当然是在正常范围内的事情。和母亲一样我喜欢画画,拉小提琴。青冥总是对我的喜好不屑一顾。青冥喜欢什么?说出来你一定不信,她喜欢数学,喜欢经济,像父亲一样。我也喜欢数学,但是我喜欢的数学和青冥喜欢的不一样,我喜欢纯数。
  我们四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青冥已经记不得了,可是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母亲昏倒了,父亲急急地从公司赶回来。那天以后,家里的气氛就有点微妙。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微妙这个词,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父亲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母亲,不过他一向如此,不足为奇。可是母亲却仿佛谁也看不见似的,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回应父亲的目光。母亲还是和平时一样同我们玩,因为放假,她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我们。她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地笑着,可是她的眼中充满了哀伤。我想问她,可是不敢,我怕我一问她就无法遏制住极力掩藏的哀伤。
  那段时间,母亲一天天地瘦下去,父亲也是。父亲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母亲,说话也不敢大声。我想,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吧,这种事情在类似我们的家庭时有发生。而通常,他们的母亲都会原谅他们的父亲。可我们的母亲是不一样的。我很害怕,怕他们会分开。我带着青冥玩耍,尽量不让她去打扰他们。青冥?她什么也不知道。不与我们玩耍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她不再拉琴,也不再画画。
  后来母亲去了欧洲,我有不好的预感,怕她不要我们了。母亲走后,我鼓起勇气问父亲,母亲是否会回来。父亲看着我,眼神是那么的坚定,他说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秦叔来过好几次,与父亲关在书房中谈论什么。没有人敢去打扰,我偷偷地躲在书房中,我想他们讨论的事情一定与母亲有关。我听到他们说母亲,美国,还有几个陌生的地名。他们好像想捉住什么人,而母亲,母亲会把那个人带去。那时候我还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母亲走的两个星期后,父亲也出门了,他告诉我们他去接母亲回来。我很紧张,我告诉父亲一定要把母亲接回来。父亲看着我笑,紧紧地把我们俩搂在怀中。
  父亲果然把母亲接回来了,母亲看上去很疲惫,可是见到我们她很高兴。她紧紧地搂着我们,不断亲吻着我们。那天晚上,父亲第一次让我们和母亲睡,以前他总是独占着母亲。但是早晨我们都醒了母亲还没醒,青冥想把母亲叫醒,父亲制止了她,他把我们带出房间,说母亲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母亲回来后与父亲的关系更加亲密,而父亲自然是更加高兴。我想,父亲一定非常爱母亲,当然我小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点。父亲看母亲的目光与看其他人是不同的。父亲也很爱我们,但是他更爱母亲。
  母亲以前从未与父亲参加过宴会,但是那次过后她偶尔会与父亲一起出席。应该是很大的宴会吧,母亲每次都盛装出席,而父亲的眼睛总是离不开母亲,神情古怪,好像既高兴又不高兴。青冥很喜欢母亲出席宴会的裙子,她喜欢把脸贴在上面感受着它的冰凉和柔软。母亲走之前总是充满歉意地拥抱我们。
  我不止一次听过别人赞叹母亲的美貌,我们出去也总是有无数目光粘在母亲身上。母亲对此从不以为意,她甚至并不认为自己美丽。母亲的美是不同的,她不但有美丽的躯壳,也有美丽的灵魂。我起初对自己的长相很烦恼,我觉得男孩子应该长得像父亲一样。可是母亲的态度让我明白了,无论长得好或是不好,都不需在意。
  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儿。母亲竟被人掳走了。父亲告诉我们母亲出差去了,可是我自己也会听也会看。我不知道掳走她的是什么人,只是隐约听说是八年前的那个人。父亲带着人一路追踪过去,公司交给秦叔。那段时间,一向镇静的秦叔脸上也时常出现焦虑和担心。
  好在父亲最后还是把母亲带回来了,听说那个人也死了,也就是说再也没有人会把母亲带走了。母亲回来时身体很不好,静养了半年才渐渐恢复。那半年青冥最高兴,因为每天回到家母亲都在家里等着,陪着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我还是错了,没有人能带走母亲,可是死神能。母亲去世后家里一团糟,秦叔安慰父亲,回风安慰青冥,而我……我从家里搬出来了,我怕父亲看见我伤心。我住在一个小小的套间里,相信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能与母亲沟通。母亲经常入我梦中,她是笑着的,我相信她一定很幸福。
  父亲本想让我执掌公司,我虽然不喜欢但是却无所谓。这个世界上的无奈实在太多,这点小小的算什么。我们那么爱母亲还是没有留住她,除了这个遗憾,其他所有的我都能接受。
  从我十四岁那年开始,父亲就一直培养我,还有青冥。不过他并不想培养青冥,他希望青冥能像母亲一样。可是青冥执意要学习这些,父亲只好同意了,他没有拗过青冥。青冥比我学得好,虽然我也做得不错,但是她不一样,她有热情,当你有热情时一定能做好一件事。
  母亲去世后,父亲找我谈过话,告诉我不用去公司做,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告诉父亲没有关系,我愿意做。父亲黯然地说,这是母亲的遗愿。母亲是爱我的,她也是懂我的。我不知道有这样一个母亲是我的幸运或是不幸。我是多么爱她,可是见过母亲的优秀,我很难爱上。并不是说她们不如母亲优秀,没有人能比母亲好。我并不想找优秀的人,只是想找一个懂我的女子。
  父亲把母亲的所有遗物都给了我,她的琴,她的画,她的书。父亲说母亲会喜欢我拥有它们。是的,我喜欢。翻看母亲存放画卷的盒子时,我发现了好多似乎很长时间未被打开过的画。我小心地打开,是我从未见过的母亲的手笔。
  有一幅是港口的落日,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是夕阳而不是朝阳,母亲只画夕阳。那幅画实在画得太好了,比我所有见过母亲画的夕阳都好。色彩用得尤其好,不过这不是最好的地方。那幅画像是有灵魂一般,像是充满爱。画角有两个签名,一个是“远”,一个是“薇”。“薇”我知道是母亲,可是“远”呢?当然不是我。
  还有一幅用的是母亲不大惯用的间接画法。画中的内容是房间的一角,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个房间。一个男子坐在电脑桌前,背影,一个女子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半侧面。这幅画的笔调温馨柔和,虽然不是母亲惯用的手法,但我知道是母亲的作品。看向画角,果然落款仍然是“远”和“薇”。这个“远”是谁?他好像和母亲很亲密。我的名字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又看了看其他的画,有的画上面有“远”,有的没有。我对这个“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不敢问父亲,找到了秦叔:“秦叔,你是否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有‘远’字的?”
  秦叔愣了愣,笑道:“你呀。”
  我无奈地笑笑:“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看着他的眼睛:“是母亲认识的人。”
  秦叔有一刻的失神,他看看我的眼,笑道:“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整理母亲的画,有的上面有他的签名。他们有一幅合作的画非常好,我想知道他是谁。”
  秦叔沉默半晌,我耐心地等着。他长叹一口气:“你母亲现在一定与他在一起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
  我不解地看着他。
  秦叔说:“其实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一定会自己去查,你有时候像你母亲一样执拗。不要告诉你父亲,也别提起这个人。”
  我点头。
  秦叔缓缓对我讲述了这个“远”和母亲之间的故事。
  我唏嘘不已,我可怜的母亲。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她看着夕阳会流露出幸福和哀伤的神色。
  我期期艾艾地问:“她这么爱周远,那她,父亲……”
  秦叔看着我的眼,肯定地说:“她爱你父亲,这点毋庸置疑。只是,周远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那这个周远和我有没有什么关系?”
  秦叔笑:“没有。你母亲也不是为了纪念他而为你取这个名字。当时我们封存了她的一部分记忆,所以她忘了周远。暮远,不要怀疑你母亲对父亲的感情。”
  我摇摇头:“我没有怀疑。只是……我真希望能早点知道,这样可以安慰母亲。”
  “你已经做到了。”
  我想起一事,母亲从来不过生日。我们六岁的时候青冥问起过母亲,为什么从未见过她庆祝生日。母亲笑着说,因为妈妈每过一次生日都会变老一岁,妈妈不想变老。可是我分明看见母亲眼中的悲哀。现在我明白了,没有谁比她更拒绝自己的生日了。
  二十岁那年,我和青冥大学毕业。青冥进了公司,志得意满,准备大展宏图。而我,我选择出去流浪。父亲没有阻止,他只是看着我,眼神中有深深的眷恋:“远儿,你真像你母亲,连性格都像。”父亲唯一的要求是让我带上手机,他说他希望能时时有我的音讯。
  我先去了新疆和西藏,越过边境来到尼泊尔和印度。我一直想寻求一个答案,灵魂是否存在和什么是灵魂,人有没有转世。据说藏传佛教能够告诉我答案,但是我没有找到。其实我并不是在找一个答案,我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想法。我看过母亲留下的几段笔记,她也有过类似的疑问,只是她的疑问与我稍有不同,她有过亲身的体会。
  是的,我知道了母亲的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个发现让我觉得自己和母亲更加亲密。只有我是最了解母亲的,他们都没有发现母亲笔记的所在。
  离开印度,我去了美国。我想看看母亲曾经学习生活过的地方。她以前在B城住过的房子还是老样子,H大和M院的校园应该有些变化了。我在校园中四处转悠,想着母亲曾经走过这些地方,我也觉得很高兴。
  我徒步行走阿巴拉契亚山脉,从头走到尾。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着什么,也许是寻找一个和我一样孤寂而热情的灵魂。
  我背着我那陈旧而结实的背包,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去了S城,住在母亲和周远的家中,想像着在这里母亲举起复仇的剑。我的母亲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在某个港口中漫步时,我突然觉得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看着天边的晚霞,我突然醒悟,这是他们的港口。
  我已独自在外过了一年半,有时会去取些钱用,有时干脆打打小工,或是替人画画挣些小钱。不时有女孩对我表现出兴趣,可是我从未动心。我不是柳下惠,只是不会轻易爱上别人。有人以为我喜欢美丽的女子,我哂笑,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比我更美。不,我不需要美丽的女子,我想要的是美丽的灵魂,那个与我合拍的灵魂。
  我沿着西海岸由北向南走,继续走走停停。
  有一次经过S大时,我一时起意想去校园里转转。今后无数个日子里我无比佩服自己的一时起意,这一定是缘分。我看到了她,夹着课本在人群中走着,黑水晶一般的眼睛,善良纯净而深邃。她目光注视着前方,可是又仿佛什么也没在看。她走进教学楼,然后走进教室。我一直跟着她,跟着她进教室,在学生中坐下。她站在讲台上,她居然不是学生。可是她看上去那么小,应该是教授的助教吧。
  她讲微积分,神情潇洒,英文没有口音,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许是感觉到我的目光,她把眼投向我,有片刻的出神,很快恢复正常。她眨眨眼,冲我微笑,然后继续讲课。只要一眼,我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从她的眼中我看到了她的灵魂,纯净无瑕的灵魂。我决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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