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文集》第2/11页


  惠嫂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旺旺流出泪,他的泪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的光芒,有一种烁人的模样。旺旺盯住惠嫂的乳房拖着哭腔说:"我不。不是我妈妈!"旺旺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回头就跑掉了。惠嫂拽下上衣,跟出去,大声喊道:"旺旺,旺旺……"旺旺逃回家,反闩上门。整个过程在幽静的正午显得惊天动地。惠嫂的声音几乎也成了哭腔。她的手拍在门上,失声喊道:"旺旺!"
  旺旺的家里没有声音。过了一刻旺爷的鼾声就中止了。响起了急促的下楼声。再过了一会儿,屋里发出了另一种声音,是一把尺子抽在肉上的闷响,惠嫂站在原处,伤心地喊:"旺爷,旺爷!"
  又围过来许多人。人们看见惠嫂拍门的样子就知道旺旺这小东西又"出事"了。有人沉重地说:"这小东西,好不了啦。"
  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
(本篇完)
 
 
《好的故事》――溟池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头河工。水泥沿着石头的缝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齐又变动。四周种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设一张水磨石凳。根据教导主任的提议,水坑的西北--东南对角线分别安装了两盏路灯。池内重新贮上自来水,一到晚上路灯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说不出的幽静与坦荡。
  要不要种荷花?这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顺理成章的。只要有问题,当然就会有赞成派与反对派,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工会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种荷花没有什么不妥,可以找出一千个相应的理由。但申主席赞成的事,办公室主任就要反对。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种力量--非荷花派。不种荷花也可以找出相应的一千个理由。几千个理由一对垒,事情便僵住了。但办公室主任最后摊牌了:"再种荷花,挡住了视线,水池边上再出现事情谁负责?"这一巴掌击中了荷花派的天灵盖。荷花派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同样负不起这个责。非荷花派很快改变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来。人们看到了办公室主任眼睛里头的严重神情,那里头不仅有"某些具体的事情",甚至还有某些"不具体"的事情。这样的大责任谁负得起来?
  申主席拂袖而去,临走前丢下了句没用的狠话:"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
  办公室主任陷在沙发里,开始摆动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帜,一遇上胜利就会在阵地的前沿呼啦啦飘扬。办公室主任说:"不种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想个名字。"有人提议,天鹅湖好,诗情画意。有人说桃花源更好些,听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对了,说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个年轻的老师大声说,干脆叫钓鱼台吧。大伙听了便哄笑,主任说:"严肃点!"为了配合表情的严肃,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后有一颗门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后请语文组的老师倪老师谈谈。倪老师不拿主意,一上来竟背诵了一段古文,是《庄子》里的《逍遥游》。倪老师从"北溟有鱼"一段背诵到"不知其几千里也"。倪老师解释说,这是学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庄子》里头的鲲鹏,既然鲲鹏来自"北溟",臭水坑当然叫"溟池"最好了。大伙都说切,可以这么定的。但语文组的另一位老师荀老先生突然发话了。他摁掉烟头,笑着说:"怎么能叫'池'呢,古语说,方为池,圆为塘,倪老师不会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规矩,不见方圆,怎么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师一脸尴尬,说:"本来就是打个比喻,是个意思。"荀老师正色说:"这是师范,一字一句讲究的是师范性,马马虎虎那怎么行?"主任接过话,说:"这要什么紧,过去不圆可以叫荷塘,现在不方称作溟池,这不是将错就错?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嘛。就这么定了,叫溟池。"
  接下来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谁来书写就成了大问题。自古人因碑传,碑因人传,虽说寥寥数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义,草率不得的。倪老师的行书不错,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让他书写,有点独吞了,摆不平。荀老师有一手好欧字,可是荀老师坚持"不通",不肯命笔。其他能写毛笔字的都知道这点过节,一起不肯"献丑"了。办公室主任当机立断,请电脑打字员在微机上做了"溟池"两个字,圆头体,一身的和气生财,两个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说不出的别扭。立碑时许多人都说,其实也不错,蛮有新意的。荀老师那天微笑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关上了房门,荀老师才把脸拉下来,对他的妻子说出了四个字: 狗屁不通。
溟池装上了路灯,装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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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君子协定
 
  故事的终端一般来说总会出现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这种格局生长的,故事就没有理由不这样。
  立碑的当天晚上数学组的白老师敲响了工会申主席的大门。申主席一点都没有料到,溟池的后续故事已经冒出青芽了。申主席给白老师泡了一杯雨前茶,随后一起观看了赵本山的小品。小品很逗人,一有笑料申主席就眯起眼睛,喜滋滋地说:"娘的。"申主席的爱人不喜欢丈夫当着客人的面说粗话,就提醒他:"老申!"老申分不开神,全神贯注等待赵本山下一个"娘的"。白老师听出女主人的意思,只当不知道,跟着申主席笑,笑一回便说一个"他妈的"。这么一骂申主席的爱人也就不回头说"老申"了。小品播完之后电视屏幕上跳出来一个小姐,穿得晶晶亮亮的,戴了一副大耳环。小姐在舞台的中央扎成马步,脑袋像母鸡那样一愣一愣地左右摆动,接下来就唱,唱得太快,听不清,意思是老百姓手里有钱了,却不知道怎么花:"哎排骨乌鸡甲鱼海鳗基围虾,还有那四季常绿的菜,可急坏了老太太。"老申关上电视,对白老师说:"就好像老百姓有福不会享了,娘的。"老申的爱人加重了语气说:"老申!"白老师忙说:"谁他妈有福不会享!"
  关上电视申主席和白老师正式开始了聊天,茶不住地进,话不住地出。白老师的思路又严密又跳跃,一会儿工夫就纵横了八万里,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着他的话题转,脑子里塞满了全球观念,嘴里吐出来的也全是人类话题。但白老师的这次来访目的却是务实的、具体的,他的话锋一转就切回到现实事务上来了。白老师说:"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还没有回过神,眨巴着眼皮说:"是啊,好了。"白老师说:"水池子空在那儿,可惜了。"申主席以为白老师又要说荷花的事,很大度地敷衍说:"这样也好。"但白老师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以养鱼嘛。"申主席的表情很有政策性,说:"那怎么可以?"白老师立即抢过话,把准备好的台词往外背:"怎么不可以?鱼又不会坐到石凳上来,能惹上谁?谁还能管得了水底下的事。"申主席耐着性子说:"那里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嘛。"白老师笑起来,通情达理地说:"精神文明总不能建设到水下去,鱼吃草,吃蚯蚓,还能吃精神文明?"申主席不敢答应,一下子却也找不到服人的理由,只是说:"那怎么行。那种地方怎么能有商业行为?"白老师看到了好苗头,趁热打铁,赔上笑说:"怎么会是商业行为?养几条鱼自己吃,又不卖的。"申主席不高兴地说:"能省几个钱?传出去还当我们当教师的穷成什么样呢。"白老师极认真地说:"钱倒是小事,那么大的一块水资源,不利用太浪费了。"申主席的爱人插上来一句话,说:"白老师也真是太顶真了,你把鱼苗养进去,你不说,我不说,鱼还能到校长家里去告你?就算告了,你不认账,总不能到鱼身上查指纹。--又能怎么样?"申主席皱上眉头,说:"你掺和什么?"申主席的爱人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说:"就当我没说。"她把眼神丢到白老师那边,话里有话了:"你也权当没说--权当今天没来。"白老师看到了这个女人目光里头的辅助线,连忙推出两只巴掌,附和道:"我什么也没说,申主席什么也没听见。"便端起茶杯,把话题岔开去了。他夸奖申主席的茶,越夸越觉得水下的茶叶像鱼了,在杯子的底部款款浮动、闲游,栩栩如生呢。
  购买鱼苗和投放鱼苗,进行得相当诡秘,全校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深夜之时,白老师悄悄下了床,没有开灯,只是打开了手电。他把鱼苗从浴缸里捞出来,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塑胶口袋,然后,白老师关上手电,倾听了片刻,打开门出去。
  楼梯的过道一片漆黑,昨天晚上《晚间新闻》过后白老师就关掉了楼道里的所有路灯。天上有月亮,有乌云,月亮的光线十分黯淡,随乌云的位移时隐时现。天上人间无不体现出事态的危险性与残酷性。白老师手提着鱼袋,迅疾地贴墙而行。他的脚上是一双黑色胶底运动鞋,步履无声无息,像一阵风,像机灵的猫科动物。白老师来到池边,他看到了路灯底下自己的身影,有些怕。白老师侦察了一遍,没有动静,立即跑到水边,把鱼袋浸进了池中,鱼袋入水之后白老师松开了手。水溶于水,所有的鱼苗在想像里头四处纷飞,真是如鱼得水呵!但是没有一点声音,这一点很关键。这一点从根本上保证了这次伟大的行动真正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觉。白老师没有逗留,说撤就撤。到家的时候他的妻子早就坐在客厅里等候他了。这位食堂白案组的女勤杂工压低了声音问:"成了?"
  白老师呼出一口气,说:"成了。"
  白案组女勤杂工杨春妹开始了她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有一种暗处窥视生活的刺激性,让胆小的胆大,胆大的心细。依照杨春妹与白老师的周密部署,杨春妹每天至少往鱼塘,也就是溟池里头投食一次,根据就地取材这个原则,鱼食的主要原料是食堂里的剩饭、剩馒头和新鲜的蔬菜叶。杨春妹是一个热衷于说笑的女人,但鱼苗下了鱼塘之后杨春妹寡言多了。人就是这样,有了自己的事业言行上就庄重起来了,自从杨春妹的心里有了鱼,她的脸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面,又周密又亮丽了。
  食堂里鱼饲料很多,怎么把饲料倒下溟池里去,这一点,让白老师和杨春妹头疼了一阵。天黑了是行不通的,天黑了之后隐蔽性是强了,但隐蔽性强可疑性就增大了,平平常常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去做干什么?这就显得欲盖弥彰。最后是白老师定下了方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杨春妹照办了。她在正午时分把大米饭和碎菜叶都堆在案板上,而后撸到围裙的下摆里去,走到池边,撩起下摆,"呼"地一下掀出去。掸一掸。多平常?多隐蔽?屁大的事都称不出三钱,万事难在头,就如同蛇钻老鼠洞,头过得去,身子就过得去。
当天夜里白老师和杨春妹很愉快地做了一回房事,两个人都舍得花力气。这对穷夫妻终于有了自己的产业了。一切顺利的话年底少说也有几千块。那些闪闪亮亮的鳞片可全是现钱呢!贫贱夫妻百事哀,哀到极处好事来,古人不就是这么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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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故事》――锦标赛
 
  水捂得住鱼,但是纸包不住火。工会的阮副主席在暑假里的某一个大热天发现了溟池里的秘密,他透过九百度的近视镜片看到了烟,他敏锐地断定烟的底下可能有火。
  作为学校的一名中层干部,阮副主席在八月十一日这一天担任暑期的总值班。阮副主席从传达室取过当天的日报,来到值班室,把报纸罩在脸上,开始了他的艰苦阅读。阮副主席的眼睛从去年开始步入了老花,这样一来他在阅读的时候只能把近视镜摘下来。但老花归老花,近视总归还是近视,只好把脑袋埋到报纸里去,目光的长度差不多等同于鼻梁的高度。"鼠目寸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的裸眼凸在外面像螃蟹的棍状眼球,伸到眼眶的前部,十分滞缓地左顾右盼。阮副主席看完报纸的头版,差不多用去一个小时。尔后阮副主席戴上了眼镜,在校园里头四处察看。阮副主席特意留心了草长树茂的敏感地带,没有找到易拉罐、瓜籽和粉色卫生纸团。阮副主席最后来到了溟池。阮副主席远远地看见溟池的对面站了一个人,一身白,看不真切。阮副主席提起嗓门客客气气地招呼说:"是谁呀?"这一声招呼惹了麻烦,对岸的白色身影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慌忙掀起围裙往溟池里头倒下一些东西,随后就逃走了。阮副主席认不出那人是谁,但是感觉到了异样。阮副主席绕堤走到对面去,看见水泥池边上散落了一些米粒和切碎的蔬菜叶片。阮副主席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菜叶,仔细端详菜叶边沿,看到了相当精细的人为切痕。阮副主席扶了扶眼镜,预感到池水的底部潜藏着一些故事。
  那个逃走的人到底是谁,这是一个问题。
  那个逃走的人是谁?溟池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个悬念在阮副主席的脑海里挂了半个暑期。事情的关键就在申主席知不知道。他要是不知道,阮副主席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若是知道,想从中悄悄捞点腥味,这件事情就必须水落而石出了。阮副主席在半个暑期里想出了两套方案: 一、 先侦察申主席;二、 把水底下的故事全捞上来。当然,申主席住校,而阮副主席不住校,所有的方案只能在九月一日之后才能实施。学校就这样,寒假和暑假先编好故事,一旦开学,所有的故事将悉数登场。
  八月二十九日,即正式开学的前两天,食堂里突然爆发了一场战争。交战的双方是两名女将: 一、 白案组组长杨春妹,二、 白案组临时女工陈阿美。战争开始之前杨春妹正在清理案板。她往案板上洒上水,然后双手握住菜刀,很努力地用刀口在案板上刮面垢。这时候陈阿美进来了,喊了一声"杨姐",杨春妹抬起头,叫了声"阿美"。一切都客客气气的,洋溢出久别重逢的祥和气氛。陈阿美上去接杨春妹手里的活,杨春妹不让,叫阿美先把食堂的旮里旮旯扫一遍。陈阿美很用心地扫出来一大堆脏东西,装进簸箕,出去倒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提了空簸箕回到食堂里来了。杨春妹随便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快?"陈阿美丢下簸箕,随口说:"倒进池子里去了。"杨春妹停下手,口气一下子就严重了,说:"怎么能倒进池子里头,那么脏的东西!"陈阿美笑嘻嘻地说:"谁还管这个,--你以前不也是倒进池子里的嘛。"杨春妹听了这话一下子便失态了,她把菜刀一把拍在案板上,"当"的一声,吓了所有的人一大跳。"谁倒进去了?"杨春妹破口骂道:"瞎了你的眼,谁倒进去了?"陈阿美在了无防范之际遭受到这个突然袭击,有些无措,又叫了一声"杨姐"。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杨春妹回过神来,敛住自己,重新拾起菜刀。陈阿美有些下不了台,僵住一脸的笑,望着来人解释说:"我是看见杨姐倒了,要不我怎么敢?"这句话使得即将好转的态势急转直下。杨春妹提了菜刀冲上来,大声说:"你看见了?我还看见你不要脸呢!--你凭什么一个月多拿十块钱?别以为大伙不知道。"红案组的大肚子康师傅上来说:"杨师傅,能有多大的事,你怎么说这么伤人的话。"杨春妹放下刀,"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有人要帮她,我故意找个话茬试探试探,果然就跳出来了。--姓陈的,你狠,你在这儿脚跟站得稳!我搬不动你的腿,有人搬得动。"这话一出口旁边的几个女临时工一起绷住笑,她的腿有人"搬得动"可是有一些隐秘出处的。大伙故意不看陈阿美,陈阿美汪了一眼的泪,说不出话,突然大声叫道:"你偷过两条猪大腿!我看见的。"杨春妹不动声色,反而笑了,说:"两条大腿让人偷了,你不清楚,还有谁清楚。"陈阿美大声说:"白老师和你一起偷了,狗屁老师,就是的,狗屁老师,就是的!"
  工会的申主席准备到食堂里要一点色拉油,没有进门便撞上了这场战争。申主席把碗放在窗台上,虎着脸进去,申主席指住杨春妹,厉声说:"你别瞎说,这种话要吃官司的,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又把指头转移到陈阿美这头,同样厉声说:"说这些没影子的气话!"陈阿美受了委屈,却又无从辩起,这个老实的女人,就会闭上眼睛尖叫:"就是的!"申主席大声喝住,威胁说:"你们这种话都要吃官司的!"申主席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申主席斩钉截铁地自答说:"现在是法律时代!"申主席把"法律时代"的回音留在食堂的墙面上,背了手出去。回头看看窗台上的碗,这时候去取免不了瓜田李下,反正也是食堂的,狠狠心也就作罢了。
  申主席的话威震食堂达一个月之久,只要有人问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些青年人就会神色庄重地回答:
现在是法律时代!
  杨春妹与陈阿美的战争很快传播开来了。人们喜爱漫天纷飞的硝烟气味,喜爱大腿与大腿之间的美好传说。阮副主席全听说了。阮副主席对传说历来注重去粗取精,去芜存菁。他开始了调查与研究,观察与思考。他找来了在场者,以"逆推理"这种科学的方法追根溯源。谈话进行了二十分钟。"怎么就吵起来了呢?"阮副主席最后问。
  "阿美往溟池里倒了垃圾,回来就吵起来了。"
  阮副主席的眼镜片立刻像电炉一样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线索、人物关系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
  阮副主席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对在场者说:"你去吧,都知道了。"
  在场者看着阮副主席的脸色,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问了一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吧?"
  阮副主席摘下眼镜,用前襟的下摆擦擦镜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团雾。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说:"很复杂。"
  阮副主席来到工会办公室,申主席正在办公室里清点不锈钢保温茶杯。这是作为教师节的礼物将在九月九日下午发到教职员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实在聪明,他总是能弄到包装精美的伪劣产品,把广大教职员工哄得兴高采烈。教师天生就是穷坯子,买上伪劣产品当然伤心,但是"发"一个则另当别论了。"又不花钱","看看也是好的"。正因为如此,申主席什么权力都可以放,但"送温暖"这个积德聚财的权力不肯丢。正因为有这一层,申主席不允许阮副主席把办公桌搬到工会来。申主席没有专业,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办公桌在工会,而阮副主席的办公桌只能在政治教研室。这是申主席的成功处,也是阮副主席的伤心处。
  阮副主席帮申主席清点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闲话和淡话。阮副主席选择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时机,说:"食堂里怎么弄的?听说吵起来了?"申主席听了笑笑说:"女人吵嘴,能骂出什么好听的话,全是七荤八素。"阮副主席的近视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脸上,注视他脸上的风吹草动。申主席抬起眼,却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只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评杨春妹说:"老白那老婆,也不是东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申主席点名道姓骂一个人是不同寻常的,依照常态,他骂谁,便是护了谁。阮副主席心里的数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说:"你怎么看?"他这么一问阮副主席就全有数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脉相连呢。阮副主席避实就虚,笑着说:"校长都不管,我们管它做什么?"
  时隔两周,阮副主席在学校例会上突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联系了一家养鱼场,为了迎国庆,工会决定举办"国庆杯"钓鱼锦标赛,有车来校。阮副主席补充说,鱼场老板是他的老同学,人太多不好意思,每个教研室最多两人,比赛只设个人奖不设团体奖,只计单尾数量不计重量,请各工会小组积极准备。
  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个共同特征: 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师不轻易讨便宜,但是对那些名目正当的便宜却不肯随手放过。他们要求放宽名额,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国庆的伟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电话,允诺说:"下一次,下一次。"
  比赛的当天下午队员们拿了自制的渔具,集中在行政楼广场。"车子"一点半来接人,但是一点钟不到所有的队员就站齐了。带了老婆、带了孩子,一位女教师争来了名额,却让给了父亲,为此招来一些非议。
  一点零七分"找老阮"的电话打来了。老阮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拿起了黄色的耳机,电话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师都听到阮副主席在大声说话,是一种焦虑的电话语言,夹杂了"喂"和"听我说"之类的插入语。阮副主席后来放下了电话,面色严峻。阮副主席来到广场,伤心地说:"老同学的爱人出车祸了。"阮副主席询问大家:"怎么办?"没有人开口,没有人知道怎么办。阮副主席沉思片刻,当机立断:"不能扫各位老师的兴,比赛还是要搞的。"阮副主席大声说:"大家到溟池去玩玩,只要能钓上来一个会动的东西,哪怕是鱼孙子,哪怕是癞蛤蟆,工会都认账。冠军一台应急灯,参赛选手一人一块夏士莲香皂。"大伙遂转悲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莲拿到手再说。
  故事的高潮发生在当天下午。白老师投进去的鱼苗使溟池再一次成为焦点。鱼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鲜活而又炫目。围过来许多老师,围过来许多学生。人们喜不自禁,为每一条小鱼而惊呼,而雀跃。鱼不算大,但是取之不尽,钓之不竭。在这样的喜庆气氛里谁也没有留意白老师的表情。他的表情早就成了一条死鱼,十分苍白地漂浮在喜庆之外。钓鱼选手忘记了应急灯和夏士莲。他们一边往鱼篓里装鱼,一边神情庄严地演讲奥林匹克精神: 重要的不是取胜,而在参与。
  当天晚上教工住家楼灯火分外通明了,整幢大楼笼罩了红烧鱼的好闻气味。老师们关上门,很幸福地吃鱼。倪老师晚饭过后完成了一张条幅书法"鱼,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二者若能得兼,取鱼而复取青菜者也"。作品不错,一笔一划都有鱼的气韵,水灵活现的。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老师们就最讲认真。一清早学校的起身铃还没有响,溟池边上的老师们早就坐得整整齐齐了。一共有十三个。他们的样子是一丝不苟的,像给池里的鱼做思想政治工作,劝它们上钩,劝它们只咬自己的钩,咬住了就不放松。这个上午对所有的老师来说都是一次丰收,每个人的收成在一点五公斤不等。倪老师和荀老师坐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幸福目标,他们坐到一起来了。今天清早他们一见面就很客气,倪老师敬了荀老师一支香烟,而荀老师在十分钟之后也回敬了倪老师。他们的脸上都有微笑,眼角的鱼尾纹都起来了,真的像鱼的尾巴在欣喜里头款款游动。荀老师说,取鱼要比吃鱼乐,真的不假。其实钓鱼有什么意思,养性才是真,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要的不就是那么一个意思?倪老师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可。倪老师说,这些日子又犯失眠了,医生再三关照,最好是钓鱼,昨日小试,真的多睡了三个小时。这么说着话教化学的印老师扛着鱼竿打着哈欠过来,随便找个地方插进队伍,倪老师说:"小印老师,难得见你起这么早。"印老师又打了一个哈欠,嘟哝说:"都是我老婆,硬逼我来钓鱼,--你说我山区里长大的,怎么会钓这种东西?"荀老师笑笑,接了话茬说:"早睡早起,总是没有坏处。"印老师昨天夜里和朋友摸了八圈,输了钱,正提不起精神,没料到钓鱼的手气却是一等,钩一下水便是杠后开花。印老师高兴得了不得,大声说:"有意思,和自摸一种感觉。"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说话的工夫印老师的鱼竿子连和了三把,活蹦乱跳地钓上来三条,印老师把鱼摔死了,齐齐地摊在一边,头靠头尾碰尾。一位穿着运动衫的学生刚跑完步,喘着大气走过来看热闹。这位学生看一眼印老师的鱼,说:"池子里的鱼是养的吧,怎么全一样长?"不远处回过一张脸,是这位学生的班主任,班主任厉声说:"马长河,回教室早读去!就你聪明!多话。"这一声呵斥所有的人都听得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很专心地低着头。
  工会申主席打完一套陈式太极拳,来到溟池边上看风景,申主席背着手,面带微笑,往池里吐一口痰,说:"真是靠水吃水啊。"没有人抬头和他说话。申主席独自点一根烟,有点像监考,在考生的身后转悠,再伸出脖子看上几眼。申主席一边走动一边想事情,工会的改选无论如何该提前进行了。姓阮的必须弄走。这一回一定要把姓阮的弄走。这样的人不吃点苦头是不行的。申主席回头看一眼教工宿舍楼,一扇窗户突然就关上了。申主席心里头数一数楼层,是白老师的家。老白这一回是亏了。老白的心里头这一回是十五个教师钓鱼,肯定是七上八下了。
  作为这次钓鱼锦标赛的发起者,阮副主席突然就病倒了,两天没有上班,而整个学校里的老师似乎也病了,没有人对这件事情评论什么,批评什么。以往可不是这样的。校领导心里有数,但是教工不提,他们也就只能不知道。"不知道",事情就好办多了。整座学校笼罩在理性的宁静之中。养鱼的人不敢站出来禁止垂钓,钓鱼的人也就没有必要回避什么。抬头上课,低头吃鱼,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学校如同水一样寂静,老师们全像水下的鱼,叼着香烟畅游过来又畅游过去。香烟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仿佛唇边泛起了一连串的水泡泡,悠悠然呢。
但是,这天下午事情就闹大了,全校最老实的图书管理员参与到故事里来了,有时候老实人一出现故事反而会往高潮那边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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