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13/161页
廷尉署里,卫毓确实发愁极了。
李丰的尸体被送来时,支离难辨,卫毓一阵晕眩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倒想做这铁面书生,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咬牙拒绝,皱眉道:
“人都已经死了,还送我这里做什么?”
不是别人,是堂堂一国的中书令啊,卫毓不肯接手这个烂摊子,努力要把自己撇清:“廷尉不能收,请立刻带走。”
料到他可能会是如此反应,石苞从怀中掏出桓行简的敕书,一本正经道:“李丰欲在立冬宴行刺大将军,已当面对质,他供认不讳,我等身负护卫大将军之责才将他就地正法,郎君,大将军让属下转达,此一案,廷尉务必要查清李丰所有同党余孽。”
他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见惯这洛阳城风浪的,可这番话,还是听得卫毓瞠目结舌,他躲不掉的。一个人,既做不到铁骨铮铮,又不肯为虎作伥,卫毓像进退失据的迷路者,一嘴的苦涩:
“大将军,他是要下官对着尸首罗织罪名吗?”
石苞眉头一动:“卫郎君,这话什么意思?何谓罗织?你这样说,大将军要如何自处?”
卫毓连忙摇首:“是下官措辞欠妥,下官领命。”
暮色降临,桓行简始终没有回后院,等石苞回来,听完回禀,沉吟道:“这段时日,不准嘉柔出府,让后头的人盯紧些。”
石苞看他起身要走的架势,犹疑问道:“郎君今日不留宿公府?”桓行简不答,走出来,负起手朝后院的方向望了望,低声道,“不了,我身上都是血腥气,你去传话,就说我有事回家陪母亲。”
李丰身死,消息是瞒不住的。然而,这是由廷尉长官卫毓奏明的天子,犹如一记闷棍,当头打的脑子发懵,皇帝呆许久,等反应过来,整个东堂里都是他少年人的咆哮声:
“是桓行简!一定是桓行简!他卫毓没这个胆子,好啊,朕的中书令说杀就给杀了!”皇帝像被困的小兽,宫殿是牢笼,他就在笼子里不停踱步,旒珠撞得纠缠到一处,皇帝暴怒,命人去把已经告退的卫毓揪回来。
太后亦是惊怒,一张俏脸上,全是阴霾,不过理智犹在,拉住皇帝:“陛下!陛下冷静点,陛下既知道是桓行简,何人不知?他既敢做得出,便说明他不怕,陛下一时冲动有何益处?”
“难道朕就只能坐以待毙?”皇帝屈辱叫道,一双眼睛,俨然红了,他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身蛮劲,倔强地往外直挣,太后几乎拦不住,银牙咬碎,气呼呼道:
“陛下!你这么兴冲冲去了,不但扳不倒桓行简,因陛下冲动行事怕还不知道要牵连谁,陛下自己好好想想!”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皇帝劲儿一松,人又呆了,失魂落魄地站半晌,忽然失声痛哭。太后看他哭得实在是伤心,心里虽烦闷,面上却也噙了丝悲伤:
山河未改,可那头恶狼锋利的爪牙,早晚会撕碎这山河。
两人似有若无的那些情愫,早在这两年里一件接连一件的大事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她不得不承认,要在男人们的权力世界中分一杯羹,对女子而言,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也许她有那么一些,却远远不够。
从宫中返回廷尉的卫毓,并不轻松,他一人默默静坐半晌,等到茶都凉了,侍从匆匆进来禀报:
“大将军又下一道敕书,命左监主审。”
卫毓恍惚了下,嘴角只有苦笑,这是大将军嫌他手里的刀不够快?左监那个人,是有名的酷吏,大将军用人,这个时候自然要用最好使的那把刀,他不是庶弟,一出鞘,便是鲜血与人命。
果然,腐坏的空气里,廷尉左监的声音也更与监牢的气氛相得益彰:
“说,立冬宴上你父亲李丰同光禄大夫杨勇屯兵于宫内,欲挟持陛下,刺杀大将军一事,还有何人参与?”
李韬受了刑,眼神涣散,浑身上下只剩痛楚。
左监猛地捶了下桌子,厉声道:“十三日晚,戌时三刻,你父子二人曾夜访太常府,是不是?”
问完,丢给两边虎背熊腰的狱卒一个眼神,狱卒心领神会,举起狱杖,狠狠挞伐在罪人身上,李韬贵为驸马,皮肉细嫩,几时吃过这样的皮肉之苦,此刻,却也再无力气哀嚎,闷哼一声,鲜血从嘴边蜿蜒淌下:
“是……”他虚弱至极,只想从这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
左监笑眯眯的,扭过头,对书记官道:“记。”
“夏侯太常知你父子二人密谋,是不是?”
李韬头昏脑涨的,忽闻“夏侯”二字,意识里,有零星的光芒闪现眼前,他艰难摇头:“不知道。”
左监鄙夷地睨着他,慢悠悠道:“他不知道?你父子二人平素同他交往不多,他无病无灾,未居要职,你二人能有什么事非半夜造访不成?不为密谋,又为何事?”
整个身子痛得发麻,李韬脑子里根本组织不出应对之辞,他伏在地上,只是喘息,下一刻,杖刑又开始了。左监伸手端来一碗茶,不紧不慢地撇了撇茶沫子,呷一口,继续笑眯眯交叉着双手看他。
李韬渐渐受不住,嘶哑道:“他知道,他知道……”
呵,这三两骨头也就能硬气一时,左监茶梗一吐,搁了茶碗:“记。”
说罢,示意狱卒收手,扯过来,抓起他一根手指按了手印,下颌一抬,半死不活的李韬便被架了出去,拖拉起一道长长的血印子。
“不继续审了?”书记官满腹狐疑,刚见成效,怎么戛然而止呢?左监把供词拿起一览,道:“够了,下一步,那是审夏侯至的事。”
这份供词,先给卫毓看的,那个姓名,陡然刺痛双目,他一身的寒,似不愿再看,摆摆手:“你去拿给大将军。”
笔迹端正,墨香犹存,桓行简很快便看到了这份供词,他冷笑了声,思忖片刻,望着白的纸,黑的字,像过往经年的恩怨一般分明,就凭他夏侯至,也想杀自己?眼中一冷,尽是嘲讽,果决道:
“去夏侯府把夏侯至给我抓起来,送廷尉。还有,让卫毓亲自审他,卫毓不是不想沾血腥吗?我偏要他沾。”
这道命令下得平静,寻常,仿佛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石苞心里慢跳了一拍,生怕自己听错,咽咽唾沫,又问一遍:“郎君是让属下去抓夏侯太常?”
桓行简眼中只剩杀机:“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
石苞连忙点头,刚要走,桓行简又叫住他:“给我备一队人马,我要进宫。”
不多时,桓行简坐上舆车,带着一队杀气凛凛的大将军府扈从直奔宫城,这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气势汹汹一口气到太极殿东堂。
小黄门见了,连滚带爬跑进来告诉皇帝:“大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殿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从中间,走出了个佩戴宝剑气势逼人的桓行简,他居高临下漫扫一眼,正跟皇后对泣的皇帝不由大惊失色。
“陛下,”桓行简朝皇帝走去,皇帝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又退,坐在几旁缩成一团。
桓行简看他这一副抱头窜鼠模样,越发不屑,按剑道:“臣侍奉陛下,不可谓不呕心沥血,万事皆以社稷为先。陛下曾言,臣是伊尹周公,今竟命二三小人来谋害臣性命!难道陛下身为人君,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伊尹周公的?臣到底哪里对不住陛下,陛下要这样对臣?”
一席话,咄咄逼人,皇帝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机械地摇头:“朕什么都不知道,大将军,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桓行简哼笑:“好,陛下不知道,臣今日是来讨个公道的,这些小人污蔑臣有篡逆之心,要取臣的性命,该当何罪?”
他身后,晃着一排排寒光凛凛的凶器,皇帝瞥一眼,心悸如死,连忙跪在桓行简面前:“该当死罪,该当死罪,朕请大将军去严查。”
“陛下!”旁边尚犹存稚气的皇后看的满眼泪水,忽膝行过来,要将皇帝扶起,一扬脸,恨恨地看向桓行简:“陛下为君,你为臣,没有君跪臣的道理!”
桓行简面不改色地瞧了她两眼,皇后不过十三岁,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坚定姿态,她远比皇帝更有韧性,面对不可一世的权臣,毫不退缩,呵道,“我是皇后,你这样看我是无礼!”
“你从今天开始,就不是皇后了,来人!”桓行简冷冷回她,皇帝闻言,再忍不住扑了上来,紧紧抓住桓行简的衣角,哭道:
“大将军饶命,不关皇后的事,大将军,真的不关皇后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朕一人的错!”
桓行简不耐烦地一把拎起皇帝,臂力十足,扔回锦垫上去,双眸如电:“陛下成何体统!陛下昏聩,受妇人教唆,这件事陛下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说罢,略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嫌恶地一掸,“来人,把罪人之女叉下去!”
皇后猛地推开上前来的两人,说道:“不要碰我!我自己走!”那神情,矜持而庄重,她虽年纪不大,此刻,却只露出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她是大魏的皇后,皇后有皇后的尊严。于是,将鬓发一抚,昂起头,准备从殿中走出去。
桓行简冷漠看着她,旁边,皇帝哭得鼻涕眼泪俱下,痛彻心扉,依旧在苦苦哀求桓行简,他分毫不为所动,打个手势,这两人便架起了清瘦单薄的皇后往外拖去。
“陛下不要求奸人!”皇后不忘一路高呼,声嘶力竭,被架到东堂殿前,依旧骂不绝口,“只恨我父亲和中书令等忠臣不能杀贼!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若我来生为男子,必亲手杀贼!”
桓行简微微一笑,打个眼神,旁边立刻有人拿起三尺白绫朝皇后脖间绕了上去。
第102章 君子仇(10)
太常府那株柳树,生意凋零,不过,有两棵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煞是好看,阿媛觉得自己还是那么喜欢舅舅的庭院。
她听到嘈杂声逼近时,看向舅舅,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有惊吓。阿媛今天来,是因为舅舅命人来家里,带她出来,要亲手把为她日后出阁的贺礼送她。
彼时,父亲不在,祖母很慈祥地告诉她,快去快回。
手里,那幅桃花丹青堪堪展开到一半,夏侯至动作停滞,扭头望向门外,片刻后,忽而坦然一笑:“阿媛,来年洛阳的桃花春天还会开,可惜,舅舅恐怕没有那个福气做个赏花人了。你若是再来看我,记得替舅舅折一枝桃花。”
阿媛那张越来越像桓行简的面孔上,眸光不停闪动:“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夏侯至把案头属于她的物件一一收拾好,交给她,“回家吧。”
下一刻,石苞便带人来到了书房,急促的脚步声、下人们东奔西窜的慌乱声……还有,芭蕉叶下的白鹤似乎受惊就此振翅去了。阿媛面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显然吃了一惊,石苞亦是,嘴巴一张,那张已经调试好的面无表情的脸,变成惊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