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20/161页
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飞琼如屑,他们的神情和几载前看刘融等人被夷三族时没什么变化。北邙山绿了枯,枯了绿,洛水奔腾不息日复一日地流淌,当年洛下贵游子弟们是如何倾轧,阴谋阳谋交错,成功或是失败,这和平凡寻常的百姓无关。东市,还是那个东市罢了。
罪人们拖拉着沉重的镣铐,蹒跚而来,最引人注目的当是那个鬓发文丝不乱,一脸从容的年轻男子。他是如此英俊,他又是如此的沉静。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人群里,混着叫和峤的少年,他是夏侯至长姊家的郎君。
这几载,舅舅同亲朋的往来总是很稀落,和峤很仰慕舅舅,可却并不常见到舅舅。他眼睛通红,紧张地目视着夏侯至,喉咙发疼,在夏侯至从他眼前走过时最终也没能喊出那一声“舅舅”。
和他一起的,还有裴家荀家王家陈家的少年郎们。洛阳城里的高门子弟们,大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青涩间,却各自维持着矜贵的风度。
“长舆,”裴家的少年低声喊和峤,“大将军和你舅舅交好的年纪,就像我们这么大罢?”
和峤恍惚地点了点头,少年便不再言语了。平日里,他们携手同游,纵论千古,日子漫长地挥霍不完,就像十多年前的那群少年人。故交成敌,少年人们望着大雪里那个落拓的名士,各怀心事而沉默了。
谁又知道多少年后,他们这群少年人是什么命运呢?
唯独荀家的小少年,十二岁,他最年幼身量都还没长成,可那双眼乌黑透亮,忽然开口:“我愿入大将军的公府,不想当名士。”
大家看看他,目光里各含意味。他们到该出仕的年纪了,起家官很要紧,荀家小少年见没人回应,有些忿忿:
“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难道,你们因为仰慕太常,不打算出来做官了吗?我不信你们会不顾家门。再说,我所言,皆出自我真心,我自然不是因为今时今日大将军权势在手才说这种话,你们可以仰慕太常,我自然可以仰慕大将军。”
说罢,小少年真挚地看向和峤,“长舆,我知道你为你的舅舅伤心,但你是你,你舅舅是你舅舅,高洁的名士固然令人敬仰,但顺势而为做出一番功业,也是人之常情。”
雪扑簌簌地落,和峤眨眨眼,脸上神情依旧悲戚。不过,少年们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年轻人牵引,那人衣着夺目,在刑场上显得尤其突兀,格格不入。
卫会奉大将军之命监刑。
人群里一阵骚动,他鲜衣怒马而来,扈从如云,气定神闲地朝台上一站,振袖等待。
刑场上哭声渐起,很快,变成凄惨的哀嚎,卫会的目光只在夏侯至一人身上,对方面不改色,好似回首此生,眼前只空待一死。
时辰还没到,卫会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那些少年子弟,眼神清嫩,却一个个紧绷。他认识几个,便以略年长的身份冲他们和气地点了点头。目光一错,他亦看到了山涛和阮籍,卫会短促地笑了声:
大将军杀旧友,不知道看客们心里在唏嘘着什么。
雪下得更紧了,夏侯至眼睫眉毛上很快覆落上一层白,卫会负手走到他眼前,正色开口:
“我本有一焦尾琴,今在大将军夫人姜氏手中,不便索回。不过,佳人难再得,”他从袖管中掏出一枝碧绿的笛子,“我愿奏一曲《梅花落》送太常。”
笛音一起,清越非常。
刑场忽变得安静,夏侯至始终颜色不变,到后来,笛声越发高亢,调子已变,卫会眼神亦变得狂乱,他直勾勾盯着夏侯至,忽然想纵情高呼:辅嗣,你看见了吗?!你我当年想结交的日月清辉,如今也要去了,北邙山上的你,可寂寥如斯?你可知道,今日夏侯太初死,正始的名士便是真的死绝了?
卫会难过极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旧精明地发亮,整个人,充斥着一种高亢的狂热。一曲奏至巅峰,戛然而止,有人提醒他时辰到了,他将笛子和令牌一同狠狠抛向空中,扬声道:
“行刑!”
夏侯至便一脸平静地跪倒,将头搁放,雪花飞舞倒映在他清清的眼波中,天地无暇,一如太初。
头顶,刽子手低吼一声,扬起手中雪刀,一起一落,血花四溅,卫会的眸子里一闪而过那滚下去的大好头颅,世界倏地红透,他凝滞了,良久良久嘴角才露出惯有的轻佻笑容。
白雪映红梅,夏侯至的鲜血飙洒,像一道道朱笔泼出的狂草。
人群中忽又爆出一阵哭声,极为凄厉,人们自觉让开,从中冲过来一神情癫狂披头散发女子,她跑过来,在刽子手没来得及反应的刹那,已经扑倒在地,将夏侯至血淋淋的头颅抱在怀中,也不辨方向,只是将额头磕地砰砰直响:
“求长官,求长官让奴婢葬了我家郎君。”
她衣裙肮脏,很快磕出一脑门的血,卫会静静看着她,道:“不可,大将军有令,曝三日家属方可领走尸首。”
留客抬头,一脸的血污,她像是没了任何知觉,就这么抱着一颗首级,痴痴呆呆的。忽然,嘴巴一扯,露出个极为难看的哭容来:
“长官,雪这么大我家郎君在这里会受风寒的,求你,求你了……”
卫会看她一副失心疯的模样,微微蹙眉,像是嫌血腥刺鼻掩面道:“我体谅你对主人一片衷肠,不计较,三日后你再来吧!”说着,一打眼神,命人将留客拉扯了下去。
底下,和峤脸色苍白,他踉跄着拨开人群往外走,人太多了,今日几乎全城的人都来了东市。一层又一层的人被挤开,和峤迎面撞上一人,是阿媛,她想尽办法偷偷跑出来,刚刚到眼前。
“阿媛妹妹?”和峤愣了下,慌忙牵起她的手往外走,“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不要看。”他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因为大将军的缘故,他与姨母家的妹妹都不常见。
阿媛小脸上全是清泪,她带着嗡嗡的哭腔:“我刚听人说,舅舅到死都很从容,是吗?”
“是,舅舅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和峤带着她彻底挤出人群,替她抹抹眼泪,“你快回家去,被大将军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
阿媛脸上便露出了一抹和年龄极不相衬的悲哀来,她低低说道:“大将军其实……”她双眼空洞极了,“你看,我的母族,都被我的父亲诛杀了,长舆哥哥,以后再没人疼爱我啦……”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角滑落,阿媛立在那儿,风雪裹身,像株被肆意侵凌的小树。和峤抱住她,嘶哑道:“阿媛,别哭,别哭了。”他自己都要哭了,却只是一句句重复着安慰。
两人抱头痛哭一场,阿媛忽问他:“我记得,你该出来做官了,你要出来做官吗?我听婶母说大将军想提拔你的父亲做吏部尚书,掌选官之权,如果你想出仕,你的起家官不会差的。”
那一头,是舅舅无人敢收的尸骨,和峤心都要碎了,他擦擦泪:“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乱,真的。”
阿媛含泪劝他:“你还是出来做官吧,如果大将军看中了你,别拒绝,长舆哥哥。”
身后少年郎们跟过来,面面相觑,望着这对凄凄惨惨的表兄妹,和峤扭头,看了他们几眼,仿佛已经看到了所有人的未来。
雪将血迹彻底掩住了。
阿媛失魂落魄地来到公府,侍卫不让她进,她像个泥人一般立了半晌,是卫会最终把她带进来的。
“你松开我!”阿媛狠狠瞪他一眼,眼泪又迸出来,“你是大将军的爪牙!是你杀死了我舅舅!”她无处发泄,只有骂卫会。
卫会眉眼一压,他没生气,但很郑重地告诉阿媛:“大将军在值房,你跟他说话时最好不要这么直白,你姓桓,别忘了。尽管今天的事对于你来说,很残酷,但你若肯翻一翻青史就会知道,这还不是最残酷的。”
说着,换了副表情先进值房,阿媛在外面等了片刻,桓行简终于让她进来了。
阿媛厌恶地瞥父亲一眼,避开了,她哭得鼻塞眼胀的,头很疼。此刻只把两只眸子定定看向案几上的笔洗:
“大将军一定要这么无情吗?舅舅的尸首也不许……”
她立刻哽咽到说不下去。
“对,夏侯至李丰他们罪不可恕,我并非为羞辱,只为震慑,你要是听懂了就回家。”桓行简搁笔,站起身,走到阿媛面前替她紧紧衣领,拂去发顶雪花,“你去刑场了?”
阿媛扬起眼睛,忍痛道:“是,舅舅到死都是个高贵的名士。我恨你,明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桓行简点点头:“很好,我的女儿恨我,阿媛,你到底是我桓行简的女儿,你瞧,你现在还能口齿清晰的跟我说话,有些事,既然无可改变,你我就都再忍忍罢。”
他说完,让人把阿媛送走,风雪肆虐,桓行简披着氅衣撑伞来了后院。嘉柔病了,当日走出牢房的那一刹,忽呕血晕厥。
桓行简守了她几夜,她梦话不断,与其说病,不如说像什么魇住了,总是不清醒。直到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柱,清凉剔透,在新升的日光下折射出如水晶般晶莹璀璨,映在窗子那,嘉柔的眼睛像是承受不住这份光亮的刺激,眼皮一撩,她睁开了双眸。
恍如大梦一场。
崔娘见她悠悠醒来,喜极而泣,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嘉柔却忽被定住一般:
“我兄长呢?”
洛阳城上下几乎都知道夏侯太初已在东市行刑,诛三族,崔娘心里苦如黄连,她眼眶一红,不易察觉地把头一点,个中含义不言而喻。
嘉柔手一松,崔娘忙伸手揽住了她欲倒的身子:“柔儿,你……你看开些吧,事到如今,千事万事都不如你腹中的孩儿要紧,听崔娘一句劝,朝前看,过去的事咱们就别回想了。”
嘉柔以为自己会哭,可脸上干干的,她静静坐了半晌,良久,清清嗓音:
“是哪日?”
“是二十七。”崔娘悄悄擦拭掉眼泪,答道。
她咬咬牙:“好,我记得了。”
庭院里,角落里阳光不到的地方残雪不化,等到晌午,檐下的冰锥开始啪嗒啪嗒融化滴水,梅花开了,混着雪的清新。
桓行简刚过来,还没上台阶,石苞从身后追上来,喊了他一声,他转身,看石苞在原地不动便又往回走几步。
“张莫愁给寿春写了封信,属下刚截下来。”石苞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桓行简三两下撕开,一抖,上下快速浏览了遍。
看完,神情平静,把信丢给石苞,“没什么,她不过告诉张敢夏侯至的事情,你去给寄吧。太学那儿,毌纯的儿子早在夏侯至行刑前就给毌纯去了信,那个少年,人虽不大,但很机灵,你给我多留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