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123/161页
“我不想听。”嘉柔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过神,冷淡地打断了他,桓行简便微笑着收住了话头,自顾道:“看来这个不够有趣,我听说,有人捡了块石头,乌黑透亮,大如鸡卵,这人爱不释手整日把玩。忽然有一天,石头崩裂,从中飞出一只鸟振翅而去。”
听得嘉柔频频皱眉,满心的惊疑,很想问一问他石头里怎会有鸟蹦出来,岂非无稽之谈?桓行简却已神神秘秘凑近她,很自然将她手一握,问道:
“你住凉州这么久,有件事,不知道听说过没?”
“什么事?”嘉柔脱口而出,旋即后悔,抽出手,“我不想听你说话。”
桓行简一笑而过,将她手重新放在掌中:“西凉有许多人笃信佛教,和中原不一样,我听说,有个僧人住在敦煌,生活清苦,园子里种的瓜菜,有一天,突然都变成了莲花,有这事吗?”
我听说,我听说,全是“我听说”,嘉柔不觉听得专注忽嫌恶地避开身子,冷冷清清的:“大将军不是会献殷勤的人,为了子嗣,看来牺牲不少。天晚了,我要歇息,请大将军离开。”
桓行简想摸摸她的鬓发,嘉柔警惕,脸上绷的十二分紧:“别碰我。”说着,仿佛远远不够似的,她冷峭道,“别用你沾满兄长鲜血的手碰我,我不会忘的。”
篾箩一掀,针线顶子布兜兜滚了一地,嘉柔忽变得烦躁不堪,她将小骆驼扔了出去:“你走,我不想见你。”
看她忽然大发脾气,头一次,桓行简眉头一蹙,俯身将篾箩收拾好,小骆驼刚拿到手里,嘉柔又一把抢过去,拿起剪刀,几下便剪得面目全非,破烂不堪。
“柔儿!”他低喝一声,“你这是做什么?给孩子的……”
嘉柔脸色发白,脊背挺直,忍着泪直勾勾打断他:“你来一次,我剪一次,你要是再来我把做好的衣裳都剪了。大将军不要来假惺惺,我讨厌你。”
“你,”桓行简压着火,克制半天,才开口,“你拿孩子的东西撒气做什么,孩子是无辜的,你毕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别这么孩子气好吗?”
“你总说我孩子气,”嘉柔突然红了眼,哀哀看着他,“你总拿我当小孩子哄,觉得我是在闹别扭,晾几天,再来哄哄就好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跟你闹别扭,”她说着说着便泪水啪嗒,喃喃垂首,“大将军根本不知道我每天过的什么日子,”嘉柔侧过身去,指着那扇从桓府挪来的屏风,绣着白鹤的屏风,“我以前,可喜欢这扇屏风了,有白鹤,有青山,有桃花,但现在我看到屏风就觉得很难过。我就像这只白鹤,再漂亮,再精美,却也只是被绣在屏风上,要死在上头,飞不到真正的青天之上,只能被人赏玩,被人赞一句好一具栩栩如生的白鹤展翅图。”
“我想走,回到凉州去,哪怕我一辈子不再嫁人。”嘉柔的手无力缓缓垂下,她跌坐在锦绣丛中,公府给她用的物件都是上等,洛阳的繁华,都在这间暖阁里了。
屋里一时沉寂。
桓行简默默将剪坏的小骆驼置于袖管,道:“我不来看你不是晾着你,柔儿,等孩子生下来你再决定好吗?如果孩子生下来,你还是执意要走,你我之间还是如此僵持,我放你走。”
一个女孩子如果做了母亲,就有了最深的羁绊,他不信她会走。
嘉柔低头摆弄了阵篾箩,将东西放地整整齐齐,她觉得,桓行简永远不会懂,但这也不重要了。
“等上元节,我带你去放河灯,去看看洛阳城的夜市,洛阳城的上元节宝灯辉煌,很动人,”桓行简上前耐心说道,斟酌着,“既然你不喜欢听,下次不跟你讲这些奇闻异事了,你想听什么,想听《汉书》里的故事吗?我叔祖很喜欢《汉书》,太傅和我也是,我给你讲讲……”
“我什么都不想听,”嘉柔再次打断他,情绪似乎平复了,她黯然道,“洛阳城的上元节我见过,兄长和姊姊带着我,大将军,你回去吧。”
“很多年过去了,洛阳城会变,”桓行简略略一笑,好声询问,“河灯你放过吗?我带你到洛水去放河灯。”
“放河灯是要向河神许愿,”嘉柔悲哀地看着他,摇摇头,“我的愿望都破灭了,所以,我为何还要放河灯?放了河灯,难道兄长就会活过来?”
“除了太初,你对我们的孩子没有祝福?还有你的父亲,姨丈姨母,崔娘,仙仙姊姊,是不是太初不在了你就要这样消沉下去?”桓行简脸色变得凝重,眉宇微冷,“你可以怨我恨我,但这世上还有疼爱你的人,日后,孩子出世,他也需要母亲的疼爱,柔儿,你能不能想想我说的这些?”
他轻吁出口气,见嘉柔恍若出神,走上前,抚了抚她的额发,因离得近,她身上那股幽兰般的香气萦绕上来,惹人意动。桓行简忍不住低头,含吮住柔软的红唇,未及深入,已被嘉柔狠狠推开。
“你家里有姬妾,大将军想要可以去找别人。”她冷冷说完,将金钩一放帘子垂下,径自躺进了被褥间。
桓行简在帐前静静站了片刻,等嘉柔再睁眼,帘外那抹身影已经不在了。
许是年关的缘故,洛阳城里因中书令太常一案起的血腥肃杀之意淡去不少。闹市自不必说,就连东堂里的皇帝似乎也换了一副心情,殿内,有娇脆的女声格格响起。
新选的小贵人是屠户之女,出身卑微,太后很不满意。然而,大将军桓行简竟未置喙,似乎算是默认,这让皇帝大感意外,却很快想通:
贵人在朝中无根无基,对大将军而言,再无他虑。
皇帝将这事琢磨透后,若有所得,因此,他在元日前最后一次朝会后面对桓行简例行问话时,难免殷勤起来:
“战事初歇,都是大将军和将士们的功劳。我想今岁的上元节,不若在宫中举办灯会,大宴群臣,大将军以为如何?”
桓行简睨他一眼,回绝道:“陛下,元日各州长官会遣使者入朝来汇报一年的要事,元日宴足矣。至于上元节,不必再劳民伤财。”
“这,我是一番好意,对了,不知道大将军都是怎么过上元节,朕长于深宫,还真羡慕大将军和诸位臣工节日里能随意赏玩。”皇帝赔笑道,暗暗瞄着桓行简。
他眉毛挑了挑,哼笑道:“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羡慕臣子作甚?臣的上元节,也不过陪家人到灯市走一遭而已,灯市么,年年如此,虽热闹可倒也无甚新意。”
皇帝脸上那拘谨的笑意始终舒展不开,频频点头:“是,是,原来大将军要陪家人,想必诸位臣工也是了。”
看皇帝畏畏缩缩的,桓行简心底冷嗤不已,只觉对话索然无味,又过问皇帝几句读书的事,就此拂袖而去。
第112章 分流水(1)
大将军府的门两边,已挂上了桃符。
因是年关,公府里除了些奴仆,再无他人。石苞奉命把桃木砍下来,不过两三下的事,拖到圆石几前,一丢,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端坐一旁的桓行简解下了腰刀。
只见他利索将桃木一劈两半,拿起刀,一下一下将桃木削平整狭窄了。两块大小打磨得基本大小一样,三尺长,五寸宽。旁边,几案上备着笔墨,空气太冷,像是被冻得滞住,桓行简手指亦微微泛红,袖子一掣,笔底添墨,一手执笔一手持桃木薄板,专注地描画起来。
寥寥几笔,一个羊身长角的白泽神兽便立在了上头,下书“神荼、郁垒”,那一手楷体写的是古朴遒劲。晾晒片刻,桓行简掸了掸身上落的桃木屑,一脚踢开废弃的桃枝,起身道:
“让人收拾下。”
他拿着桃符径自来后院,园子里,婢子们忙着涤尘除秽,竟没留意他进来。桓行简走到门前,将桃符挂了上去。
门忽然一开,从里头走出个裹戴严实的嘉柔,两人冷不防对上视线,俱是一滞,桓行简旋即笑了,指着桃符道:
“百鬼降服,必不敢入,定叫住在这里面的姜姑娘一年到头都平平安安。”
嘉柔看也不看,立刻扭头进去将门一合,再不出来了。
倒是园子里的崔娘在廊下本正看着小婢子们清洗器具,将这幕尽收眼底,犹豫了下,上前来堆出个客客气气的笑:
“大将军来了。”
桓行简略一颔首,转头望两眼,未作逗留又兀自去了。
崔娘目送他那抹秀挺身影消失在月门外,深叹一声,继续看小婢子做活。
元日这天晚上,爆竹声不断,噼里啪啦震的耳朵嗡嗡作响。嘉柔换了新做的衣裳,面对着满案精致菜肴,人还是那么安静。园子里,宝婴带着一干人笑声如银铃,纷纷捂着耳朵,在那放炮仗。
一声响下来,惊得女孩子们你踩了我的履,我扒了你的肩,闹哄哄地乐成一团噗哈乱笑起来。崔娘在屋里坐着,听外头动静,忍不住问嘉柔:
“柔儿,你瞧宝婴几个姑娘家多高兴,你不想出去看看?”
嘉柔勉强一笑:“不了,崔娘你去看吧我那帕子上的海棠花正好才绣一半,我把它补齐了。”
崔娘佯装生气地把嘉柔手一拉,嗔道:“呸呸呸,元日动什么针线,走,咱们看看宝婴她们到底乐什么。”
语音刚落,宝婴带着一身的寒气跳了进来,嘴角是压抑不住的喜悦,笑嘻嘻道:“好夫人,赏奴婢一贯钱吧!”
崔娘瞟她一眼没个正形的样儿,倒也罕见,一面笑骂“平日里公府少你钱了”一面还是起身,按嘉柔的意思,去匣盒里拿了两贯钱给她。
“谢夫人!”宝婴笑着朝嘉柔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却不走,高高兴兴地凑上来,“夫人,别只坐着呀,来看奴们打秽物。”
这边崔娘一听,便忙也跟着撺掇,总之,横竖不让嘉柔在屋里闷坐。盛情难却,嘉柔只好起身往外来,宝婴喜不自胜,同崔娘两个一对眼神,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成了!”
园子里,婢子们见嘉柔出来,立刻围上来,叽叽喳喳抢说吉祥话,嘉柔便很懂的将事先备好的赏钱让崔娘散了下去。正中央,宝婴忙着把这一年彻底不用的废弃物件扫到了一块儿,随后取来一长棍,把钱绑在了上头,拎在手里,神气地指着一人道:
“你准备挨打!”
嘉柔一愣,问崔娘:“怎么宝婴还要打人?”
崔娘抿着唇地笑,将嘉柔的手一抚,嘴一努:“柔儿,亏你还在洛阳城住过,怎么不知他们寻常百姓就是这么过元日的呀?”
把嘉柔说的怪不好意思,不知想到什么,那张脸,又变得格外落寞了。崔娘见状,忙清了清嗓子喊道:“宝婴,快些呐!”
“哎!来喽!”宝婴脆脆应了句,抡起长棍,朝废物堆里一砸,旁边那个小婢子便顺势“哎呦”一声,宝婴再打,她又是一声“哎呦”,两个人,一打一和,嘉柔到底是看明白了,见两人节奏夸张,嘴角一弯,无声笑了。
廊下挂满了灯笼,都是奴婢们这几日连日连夜蹲火盆子旁拿篾条红纱糊出来的,这么挂上去,整个院子灯火通明,沛然生辉,因此嘉柔嘴角那抹笑意便也跟着清晰几分,入了崔娘已昏花的浊眸。
两人配合了一阵,宝婴忽把长棍一收,大声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我愿我爹娘长命百岁!”婢子笑哈哈地高声叫答,忙又补道,“还有还有,愿我爹娘日后能有个孝敬勤快的小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