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23/161页
听见崔娘似乎跟宝婴抱怨了句什么,宝婴赔笑,不多时这些人声远去,嘉柔才松开被角,怔怔望着帐顶绣花:那个人,一贯的强硬不容人拒绝,只是,他为何又温柔地说了那么些她并不太懂的话?且又给给她灌了一气的酒。
那股火辣辣的呛意,依旧不散,她心里似悲似惧,一个翻身,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忽的,帐子外有人影一动,是宝婴在轻声唤她:“姜姑娘?”
嘉柔翻过身,忙止住眼泪,起身把帘子一掀,怯怯看她,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宝婴姊姊是什么都明白的。
“郎君命奴给姑娘送一样东西。”
手掌摊开,是一枚黄铜做的驼铃,颜色陈旧,仿佛早经许久的岁月,镌刻了风沙、孤月以及白云水囊的味道。宝婴朝她手中一塞,余热尚在,沉甸甸的。
“郎君说,姜姑娘不要太想家,来日方长,他会带你回凉州看骆驼看秃鹫的。”
宝婴笑吟吟把话带到,这两样是什么她也没见过心中十分稀奇,见嘉柔垂着脑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好退下了。
帐顶的刺绣渐渐模糊,嘉柔攥着驼铃,?枕上一头青丝不事张扬地铺陈成乌浓一片,伴着迷迭香,像个黑漆漆的梦直往深处坠,梦里有边城的月色,一伸手,就拢了一怀抱的清霜颜色。
夜深重,打更的声音不知传了几次。夏侯妙在几旁静坐已久,手边,写了一页的纸,字迹娟娟。听到脚步声,她起身去迎,桓行简这次罕有地挡了挡她的手,笑道:
“这么晚还没休息?我自己来。”
夏侯妙伸出去的手,便落寞地垂下,面上依旧是温婉的笑意:“不困,翻了几页书。”
桓行简是从浴房回来,不过在屏风后更衣卸冠,朝案头盘腿一坐,略作扫视,淡淡赞道:“好字。”
那上头,写的是一首《芑梁妻歌》: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外无所依,内无所倚,将以何立。
看了良久,桓行简抬起眼帘,瞳仁漆黑:“清商何故发此悲音?”
“不,我虽无父,却有兄,虽无子,却有女。更何况我还有你,我比她幸运多了,是吗?”夏侯妙很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刻,触到他眼睛时,忍不住战栗,却不肯移开,“我今日去了你的书房,也见到一幅字。”
桓行简微微地一笑,也不问,等着她继续说。
“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点点头。
“燕然勒功,是窦宪的典故,子元是否觉得窦宪身上有发人深思之处?”夏侯妙眼中掠过一丝踟蹰,“是羡他功业,还是……”
桓行简不答反问,低眸似在品鉴着她的字:“登燕然山,刻石彰威,这样的功业清商以为是否值得艳羡?”
“当然,大丈夫志在四方。”夏侯妙试图从他眼眸深处看出些什么来,一切徒然,她像在水中挣扎的小虫子般,无声问,“看到你写这几个字,我忽然想起来他这个人,权倾朝野,却极快覆亡,这又是为何呢?我始终没明白这一点。”
桓行简动作一停,把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两人的目光碰到一处,别有意味。他捏了捏她微凉的手,笑道:“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
“没什么,只是觉得以史为鉴,总归有益无害。”夏侯妙浅浅一弯嘴角,面上寻常,“子元对此有何高见?”
桓行简松开她的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人,我其实并未细究过,只神往他大破匈奴的丰功伟业。我是男人,不能免俗,人虽在这洛阳城里可若有一日社稷需要我驰骋边塞,我自然也是义不容辞。”
“是吗?我以为子元深谙史册,对人对事总会有一番详解。”夏侯妙笑道,不动声色把自己的字叠放起来,桓行简则倦倦地一起身,“歇息吧,前人旧事,与我们其实并不相干。”
灯灭帐垂,夏侯妙把脑袋轻轻置于他的臂弯之下,全无困意,只是阖上双目,一颗心,不知为何幽幽的凉。他是她的枕边人,一呼一吸,皆再熟悉不过。
旁边,桓行简睁着一双清醒的眼,手握她的肩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听夏侯妙均匀的呼吸声响起,他才低首看她,轮廓模糊,并不真切。
第20章 愁风月(8)
洛阳变天了。
风裹着枯叶旋到窗棂上,天空昏黄,到了巳时,冷雨夹着初雪簌簌的落地,一眨眼,就消融了。值房里生了火盆,偶尔,有人快速闪进来,反手一合门,便把整个洛阳城的风雪都挡在了外头。
“中护军,本月的考绩。”石苞捧着册簿,朝桓行简案头轻置,扎煞起手立在了旁边。
手中狼毫未停,桓行简低眉执笔如行云流水,写的是整个辽东战事的用兵细节。一室肃然,除却有必要的事务往来无人有一句闲话,唯独火噼噼啪啪地响,火光烤得人脸微红。
桓行简终于抬首,狼毫一搁,又拿起朱笔,在册簿上勾勾画画好一阵,丢给石苞:
“升黜的单子你传派下去。”
名单一出,众人挤破了脑袋往张贴的墙上凑。中护军走马上任以来,举不越功,吏无私焉,明面上谁也不好多说一个字,几家欢乐几家愁。
不知谁起的头,从角落里传来嚷嚷声,要去找桓行简理论。
石苞清清嗓音,负手而立,人挺拔得很:“中护军说了,谁不服气可以来找。考绩簿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诸位自己做到了什么没做到什么,别人没数,自己心里总该有数。”
说着冷哼一声,让人把考绩簿子就摆在廊下,取了具坐榻,石苞正襟危坐拉好了架势等人来找。
众人窃窃私语,暗道桓行简是个冷面阎王,便是堆了座金山银山在他眼前,也不为所动,贿赂的门路淤塞不通,风气为之大变。
“中护军云绝无私情,属下看未必,中垒营的郭将军……”话没说完,石苞冷冷打断了对方,“请郭将军过来。”
不多时,郭建人一到石苞起身迎他。郭建不到弱冠之年,却天生虎背熊腰,当即拿来十石的强弩,立于三丈之外,弓弦一拉,十箭七中,看的人顿时爆出一声喝彩来。
外头声音迭起,桓行简在屋内安坐不动如山。一刻过去,方站起身活泛活泛腰背,扈从看他要出门,将黑色氅衣朝他身上一披,桓行简经辽东一役,习惯了不假人手,亲历亲为,自己边系了带子边抬脚走出。
见他出来,众人一肃,本乱糟糟的成片顿变鸦雀无声。大雪纷飞之中,桓行简那张清透的脸被漆黑的簇锋拥着,一双眸子,越发得明亮逼人,极富耐心地把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在石苞和郭建两个身上略略停住,再一转,最终落在了排排的弓弩之上。
带着他两个,直接出城往校场策马而去。雪下得愈发大,下了马,石苞要给桓行简撑伞,被他拒绝。到了招募处,果然两个新派任的招募官头顶了层碎玉,端坐如常,正目光炯炯地盯着排队来应试禁军的汉子们拉弓挽弩。
条件严苛,能引弓四钧,挽弩九石者方能被取。听得一声间或一声的低喝,箭靶子那咣咣作响,利箭破空而去,不绝于耳。
“中护军。”两人趋步过来见礼,桓行简点头,绕着应试者们来回踱了几圈。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稳,在这雪花迷乱人眼的萧阔校场更显得人气度雍容不迫。
校场上多是青壮汉子,今岁收成欠佳,盘算着来禁军碰运气,尤其那没钱贿赂长官的早听闻桓行简做派。此刻,见一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乍然现身,听说正是他,满脸尽是期待。
等其中一个闷声不吭拉满了弓,额头青筋贲起,目如闪电,十发十中。桓行简走近他,不吝赞赏的目光一投:
“好箭法!”
这人脸不红气不喘,却不答话。只把两只憨直的眼,瞪着桓行简。石苞眉头一皱,喝道:
“中护军既赏识你,还不速速报上姓名?”
“回中护军,他是个哑巴,就叫哑奴。”旁边有人替他答道。
石苞遗憾地摇了摇头,暗道可惜了,不想桓行简却不置可否,嘴角一弯,吩咐石苞:
“我看他臂力惊人,你跟他比试比试。”
“是。”石苞也不推辞,痛快答应,“噌”地一声拔出了随身佩剑,丢给哑奴,郭建见状,忙解了自己的剑要给石苞,石苞婉拒,对桓行简说:
“中护军,我不占他便宜,他怕是没用过兵器。”说着请招募官给自己折来段枯枝,以此作剑,让哑奴先动手,自己则后发制人,分毫不乱。
枯枝如利剑般在雪地里长长地划出一道老长的印子,石苞手臂遽扬,趁雪花纷乱之际,直逼哑奴的要害处。没想到这年轻的哑巴,颇为机灵,连连后退,等再反击时虽无章法却凌厉无比,石苞无奈,只能取巧避他。
这一阵对弈,雪屑翻腾,众人纷纷撤后,眼珠子一眨不眨定住了两人。
半晌过去,胜负不分,众人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桓行简开口:
“停,不必再战。”
他那道赞赏的目光在哑奴身上又转了两圈,最终没再说什么。禁军不能招个哑巴,也不知这年轻人为什么还来吃这趟闭门羹。问清缘由,原是家里仅有的老娘也没能熬过这个冷天,只剩他一人,对农事一窍不通,只会出力气,才来的校场。
“禁军不能要他,让他去太傅府,当个守卫,也未尝不可。”桓行简眼神一动,招募官便把这第二批募来的单子呈给了他,旁边,石苞这回赶紧撑开了伞,替他遮雪。
“两回加一起大约多少人了?”
“一千五百人。”
桓行简眸光微微动着,回首对郭建说:“一半编入中垒营,另一半入中坚营。好好操练,有才能卓越者,你大可提拔上来,也算有个左膀右臂。”
从校场回来,雪已密得遮断视线。今年洛阳雪落得早,不多时,整个帝都一派粉妆玉砌,铜驼街上灯光陆续亮起,蜿蜒望去,犹似天上银河般晶莹轻盈。
这一次,偏偏从大将军府邸前多绕了圈,石苞看在眼中,并未多嘴,默默跟着桓行简走马观花地溜达下来,离开时,才小心翼翼觑了眼桓行简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