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32/161页


  回了桓府,照丧礼流程还有一顿晚饭,不过本族亲友。夏侯至被桓行简留下,眼下,似乎也并无用饭的心情,怀抱着阿媛久久无言。
  最终,强打起精神说:“闰情还病着,等雪一停,我就启程回长安。临走前,有一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柔儿要回凉州。我本想的是,让她搬去我府里住,也该准备出嫁的各项事宜了,她执意不肯,想从凉州发嫁,我不好太驳她的心意。”
  话音刚落,阿媛从夏侯至怀里噌的起身,一口气跑到嘉柔的园子,后头跟几个婢子,一路紧跟,生恐跌了她。
  嘉柔脱去丧服,换上素色衣裙,发髻轻挽,正收拾东西。小几上,摆着几样清淡汤粥,两盘点心,早搁的半温不热也不见动一下筷子。
  听门“砰”地开了,打断了旁边左劝右劝崔娘的声音,见是阿媛,嘉柔丢开手里叠放的衣裳,忙回身抱住她:
  “阿媛,你用过饭了吗?怎么手这样凉?”
  阿媛鼻子一抽,便哭了起来:“柔姨,你别走呀,母亲不在了,舅舅要回长安,你要去凉州,父亲又要当值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一连串的话,把嘉柔听得酸楚至极,未及开口,阿媛把个小脸仰的水光光一片,呜咽哀求:“柔姨,别走,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别走呀……”
  旁边,崔娘又悲又气,一面怜悯她年纪小没了娘确实可怜,一面自己有苦难言,这边觑着嘉柔神色唯恐她心软,飞快地喊道:“柔儿。”
  嘉柔两眼鼓满了亮晶晶的泪,低下头,在阿媛光洁饱满的小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媛,等我嫁过来了,你再来萧府,我天天陪你玩儿,好吗?”
  阿媛只是哭着胡乱摇首:“不好,求你了柔姨,别离开我,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说着忽把眼泪一抹,讨好似的跟嘉柔商量起来,“柔姨,我一定不惹你生气,我保证,我很乖的从没惹过我父亲母亲生气,你信我呀!”
  被缠的没法,嘉柔只好先答应下来,急的崔娘在一边使劲打起眉眼官司也无用。
  应下来后,阿媛不说走,亲昵依偎在她这里。许是太累,不多时阿媛昏沉睡过去再叫不醒。崔娘过来相看,正欲启口,嘉柔轻轻摇了摇头从床榻边起开,朝外走:
  “我知道崔娘想说什么,我去去就来。”
  知道夏侯至此刻应该还在府里,嘉柔提着灯,到东厢房廊下站了会儿,拦下个婢子:“征西将军在吗?请他出来。”
  话说着,里头夏侯至听到嘉柔声音,走出来,形容也是万分憔悴:“阿媛在你那睡下了?”
  “兄长,我……”嘉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下意识朝里头看了看,隔着窗,依稀看到桓行简的身影,他似乎有所感应,一抬眸,嘉柔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迅速扭过头:
  “兄长,阿媛不想我走,可我还是想走。我,”说着羞了一瞬,脸热热的,“崔娘说,该准备嫁衣了,还有好些事得张罗起来,姨母她疼我,肯定能为我准备齐全。”
  眼下这个话题,不合适宜,嘉柔强忍着说了,期盼地把眼睛一抬,听夏侯至轻叹:
  “柔儿,刚才奴婢过来回话了,说阿媛在你那哭闹。兄长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听听可好?”
  无须再听,嘉柔那颗心已经灰了一半,憋着泪,还是点了点头。
  “阿媛太小,突然没了母亲这对她而言难能接受。我听说,她素日最肯亲近你,你可否留下一段时日,陪陪她,不为别的想想清商。当然,若是你实在不肯,就同我一起回长安,再送你去凉州。”夏侯至语气如常温和,从不迫人,嘉柔却头一次觉得这样的语气不容拒绝,在冷风里,一对睫毛颤了两颤,最终,噙泪轻“嗯”了声。
  “难为你了柔儿,我替她母亲,多谢你。”夏侯至伤怀低语,吁出口长气,“这些天,你也累了,去歇息吧。”
  回到园子,嘉柔默默洗漱完毕,不想多说话,崔娘看她精神不济心里虽急想她病这一场堪堪初愈,又经丧事,索性不问一字只命令嘉柔赶紧睡觉。
  一撩帐子,见阿媛睡的沉酣,嘉柔便在她身边轻轻卧了下来,怕扰了阿媛,纵然心事满腹也只是睁眼望着头顶刺绣的金花帐子。最后,实在是困乏,迷糊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嘉柔倏地醒了,往外瞧去,竟隐隐绰绰又点了灯火,再一摸,阿媛却不见了,慌得她一个激灵坐起,刚掀了帐子,不想正对上桓行简也伸出撩帐的手。
  两人皆是一滞,他面容疲惫,并不管嘉柔是个什么神色直接朝她绣床一倒,不再动弹。
  嘉柔低呼,忙朝里挪了又挪,头上倏地跟着冒出层汗。
  僵持片刻,嘉柔仔细辨听桓行简的呼吸,似是悠长了,她那颗心又渐渐回到肚子里去,机警地梭巡一圈,刚要悄悄从他身上迈过下床,桓行简忽把眼一睁,嘉柔愣住:
  那眉梢眼角分明含着一丝陌生的锋芒。
  “你怕什么?我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铁打的。”桓行简沙哑说道,身上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了两松而已,他动也不想动,把嘉柔的两只手一拽,引到自己太阳上,惫懒吩咐,“帮我揉一揉,我很累。”
  嘉柔浑身僵硬,顿了顿,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给他揉搓起来。帷帐生香,美人在侧,这的确让人有那么一刻松懈只想沉醉。桓行简阖目不语,脑海中将这几日一幕幕情形梳理一遍,才捉住嘉柔早酸涩的手腕,鼻息温热,喷洒在她柔嫩肌肤之上:
  “你愿意留下陪阿媛,若你姊姊有知,也会感激你的。”
  一提夏侯妙,嘉柔心头狠狠跳起,手腕不由轻颤了一下,桓行简便缓缓睁开眼,那一圈睫毛,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别样晦涩:
  “你是不是也以为,是我害死了你姊姊?”
  没提防他突然提起这茬,嘉柔觉得一张口,心简直要掉出来了,她机械地点点头,等回神,又赶紧摇了摇头。
  桓行简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低哼一声:“你既然这么觉得,为何不把当日你在画室的事情说给太初听?”
  嘉柔吓得身子发软,指甲深陷,勉强镇定说:“我那日不是有心偷听,只听见,只听见你跟姊姊谈论丹青,又提到我,后来,后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没看见的事情不敢乱说,也不该乱说。”
  一字一句,说的还算清楚,桓行简确认了她果真没跟夏侯至提及此事,见她敛眉低头,捏着下颌又逼她被迫仰首,那双秋水横波的眸子,涟漪微动,分明写满了恐惧。
  却又是如此无辜。
  “我不怪你,毕竟,都在疑我当日你也看到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桓行简手底微微用力,嘉柔蹙眉,乌黑的睫毛眨了一眨。
  “圣人有句话,此刻倒可激励自己,你知道是哪一句吗?”他像是来了兴致,沉沉地看嘉柔。
  眉宇间的倦怠一览无余,嘉柔忽又觉得他这个人陌生极了,她错开脸,心中犹坠迷障。暖阁生春,并无北邙风雪融起一颗颗冰粒为她破除这眼前云雾,樱唇一动,轻声说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桓行简听得会心而笑,手指在她垂落的发丝间一缠,绕了两圈:“你真聪明,原这么解人心意。不错,知我罪我,敬我恨我,悉听世人。”
  嘉柔脑子钝钝的,越发看不懂他,只是这几句,冷淡中莫名带着一股孤寂倨傲。她忍不住想,这人是怎么做到不管世人毁誉的?
  “睡吧。”桓行简将人一揽,温香软玉顿时在怀,嘉柔挣扎了下,他不让,下颚抵在她细软的一头青丝那摩挲了阵,幽声道:
  “好香,你知道你自己这么香甜的吗?远胜迷迭。”
  气息相近,耳热慌乱中嘉柔推拒的手抵上他肩头,桓行简顺势把人搂的更紧,低笑:“别怕,我是真的累了,没力气同你共赴巫山。”
  如此煎熬不知多久,嘉柔呼吸都静止了,咬紧嘴唇,听桓行简那道沉沉的呼吸声终于变得再度平缓均匀了,才暗暗透上口气。
  紧张收缩的身子也跟着缓缓松弛下来,外头,烛影摇红玉漏迟,视线越来越模糊,嘉柔困得眼皮打架,最终撑不住,在桓行简的怀中沉入了梦乡。
  这一觉,桓行简歇息得彻底,一夜无梦。等醒来,把绫被一推,起来穿衣洗漱,回看帐子里的嘉柔,睡容恬静,那长长的睫毛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偶尔一颤煞是可爱。他一笑,想俯身弹它一弹,脸上神色忽微妙顿了顿,便走到廊下,喊来宝婴,神色冷峻:
  “看紧了她,尤其留意她日后是否动笔墨写书函一类。至于其他,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府。”


第29章 蒿里地(6)
  辽东既平,人口内迁,正始三年的冬高句丽趁东北空虚屡犯边陲,消息传来,朝廷经过商议,遣幽州刺史毋纯率军征讨。
  禁卫军里议起这件事,兴致盎然,帝都虽好,然而真刀真枪的沙场当别有一番滋味,唾液纷飞间,年轻的将军们心摇神驰的,正中坐着个中垒将军郭建,脸颊红扑扑的,翘着腿,跟一群人东拉西扯好不快活。
  等哨音一传,几个营开始训练,桓行简掂着鞭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掌心里,凝神而视。
  如今禁卫军法度森严,此刻,除了寒意逼人的锋刃在干冷的空气中折射着幽光,再无杂音。桓行简刚走了一圈,外面,中领军刘放的司马一脸客气地进来,先是四下扫巡,尔后冲桓行简行礼笑道:
  “中护军治军当真名不虚传,令行禁止,莫不率从。”
  桓行简没心情听他这些客套话,微微笑着,虚应道:“过誉了。”
  兴许是觉得开场白寥寥数句点到为止,司马也打住废话,作揖道:“在下来,是奉中领军之命,请中垒将军和中坚将军过去,还请中护军放行。”
  中领军乃整个中军统帅,亲领中领营,兼领中军诸营。司马这样说,桓行简正色接道:“不敢,既是中领军之命,请!”
  这边,两个将军一走,训练照旧,石苞亦步亦趋跟在桓行简身后,琢磨不已,担忧道:“郎君,中领军突然把他两个叫去,属下担忧是要给他们升官啊!”
  桓行简没说话,眸子一眯,望了望门口的方向。
  不过半刻的功夫,见郭建一张白嫩的脸拉得老长,后头,跟着垂头丧气的中坚将军蒋筹,两人一前一后从刘曦那回来了。只是头盔在手,夹在腋下,看模样倒像个立马能撂挑子不干的情形。
  “怎么了,两位将军?”石苞赔笑着上前,这两位,一个太后的堂弟,一个太尉幼子,哪一个都是桓行简也要给几分颜面的属官。
  郭建下颌紧绷,将头盔朝地上一掼,正要发作,念及桓行简就在跟前不想被长官看轻显得人不稳重,深吸口气,又抓了起来:
  “回中护军,中领军刚收了我等的印,说中军重累羁绊,官众事繁,当简一之化,什么除无用之官省生事之故,将二营废去不再设将军,并入中领营,我等看来可以回家睡大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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