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34/161页


  寒来暑往,岁月其除,日子悄然滑向年尾的时候,铜驼街上愈发热闹。胡商带着他们长长的队伍经大漠,过长安,炎夏玄冬,不远万里直抵京都,驮来了无数新的珍奇,再一股脑地涌上林立的摊铺,撞进人们的眼帘。
  嘉柔四平八稳坐在马车里,许久不曾出门,此时,听外面欢声笑语,人情陶陶,便悄悄打起帘子朝外打量了几眼:
  酒、酱、五谷杂粮、皮革牲畜、粗细布匹、绫罗绸缎、薪柴漆器等等无所不有,看的人眼花缭乱。小摊上坐着吃汤饼的百姓,一只只眼,也不闲着,忽然发出一声声“哦呀”的喟叹,那是不知又瞧到了街上什么有趣的情形。
  等背鸡笼的大娘从眼前恰巧经过,兴许是松了,使劲那么朝肩背上一托,竹笼里鸡鸣不已,陡得飘出一根鸡毛,嘉柔眼疾手快抓在了手里。
  鼻孔忽的很痒,一个喷嚏出来,那根鸡毛又脱了手悠悠地不知荡到哪里去了。嘉柔那双灵秀的眼轻巧巧转着,越过人群,目送鸡毛,不由抿唇发笑,拿出帕子连忙掩住了嘴巴。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这样开怀笑过了,一双手,无意摸到腰间挂着的佩囊,那里头装着铜钱。此刻,笑意渐散,心情又莫名沉重起来暗暗解了下来。
  到了夏侯至的府邸,绣工们果真围坐一团,正一针一线往那璀璨生辉的嫁衣上再添华彩。嘉柔惊叹于嫁衣之美,却没大有兴致欣赏,提裙出来,袖间那封书函依旧好端端躺在那里。
  思虑重重,嘉柔最终把信带回,欲找那名婢女才知道人因犯错被打发出府了。嘉柔讶异,那一双弯弯秀眉便蹙了起来,忐忑来到书房,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个一脸肃整的石苞,犹豫着,脚尖一转要回去,却被石苞叫住:
  “姜姑娘?”
  她无法,只好转过身来,勉强问:“郎君在吗?”
  石苞既在外面,显然是在的,得了应许,嘉柔揣着信慢吞吞进来。桓行简正凝神沉思,托腮不语,手底沙盘忽的一推,几下便搅合乱了。此刻,眼睛抬起,上下将嘉柔扫视了几眼,又将目光收回。
  “有事吗?”他垂眸从案上抽出一张素笺,提笔不知写了什么。
  嘉柔见他冷冷淡淡,一副不太想搭理人的模样,略觉难堪,于是默默上前将信朝他案头轻轻一放:
  “这是姊姊生前写给兄长的信,有个婢子托我去送,可我不知道驿站在何处也不懂这些。”
  桓行简抬眸,眼睛从她新做极淡雅的衣裙上挪到那张我见犹怜的小脸上,轻轻一笑:“有段时日了,怎么才提?”
  一下就把嘉柔问的心虚脸红,那个慌乱的表情,显然是不惯作伪扯谎的:
  “我……我本来是要送的,可一直没出府。”
  “哦,那今天出府怎么反倒不去送了?你不懂这些,可以让下人去跑腿,带回来给我做什么?”桓行简见她越发难安,窘迫不已,忍住笑意不动声色逗她。
  嘉柔那张白玉般的脸,照例红了:“我觉得这样不好,显得我偷偷摸摸,一点都不磊落。给我信的婢子当时并没把话说清楚,我再想找她,已经找不到了。”
  这是装傻呢,还是真傻?桓行简一面活动手腕,一面笑吟吟望着嘉柔,幽暗的眸子里带着丝戏谑:
  “交给我,你放心吗?”
  “你是姊姊的夫君。”嘉柔轻声回答。
  外头,石苞立在门口隐约把话听了个差不多,也在暗自咂摸,等嘉柔一出来,忙进房门,瞥了瞥案头微皱的书函:
  “郎君,姜令婉会不会知道这是诈她?”
  那封书函,早被桓行简截了下来,倒无其他,只是里头用语晦暗,一句“京洛多风尘”不知是在暗示夏侯至什么,看的桓行简心头一阵冷意。
  案头这封,不过是两张白纸空无一物。
  他一手支颐,一手百无聊赖似的拿笔敲了敲砚台。片刻后,随手拈起这封信,左右上下仔细瞧了两眼,又丢进匣盒里:
  “她没动过,到底是装傻充愣,还是并无心机,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话没说完,外面有家仆过来回话:“萧郎君来给女郎送新年贺礼。”
  听得桓行简先是眉头微皱,随即莞尔道:“原来,萧辅嗣是个大方手啊!”
  正说着,不意嘉柔竟也折了回来,捏着桓行简事先给的佩囊,如拎烫火:
  “我来还东西。”
  桓行简笑笑,一旁石苞见状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他这个佩囊,平日里不过放些随身要带的小物件。嘉柔出门时,他解下栓在了她腰间,此刻物归原主,桓行简扯开略略一看,想必铜钱一个不少,笑道:
  “街上没有想要的?还是,我钱给的少了?”
  佩囊做的雅致,是张氏的女红。里面,只塞了满当当的铜钱,怪沉的,嘉柔腼腆说:
  “我从凉州来时,姨母给我备足了财物,多谢郎君好意。”
  言下之意,是不愿意花费他的了,桓行简在掌心掂了一掂,踱步到嘉柔身侧,听她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故意掸了下她的长睫:
  “跟我分这么清?何必呢,我人都是你的了,还需计较财物?”
  嘉柔朝后退步,羞窘异常,一句话说不出只是连连摇头。桓行简笑着朝外头一看,转头对她说:
  “你的小情郎送你礼物了,一道去看看?”
  说着,看嘉柔那副欲说还休无助的模样,心猿意马起来,把人朝怀间一揽朝她洁白耳垂那微吐气息,十分促狭:“还是等一下再出去吧,我看你若是怀了我的种,可怎么嫁人?”
  榻上平息时,嘉柔腿间细肉仿佛仍在抽搐不已,她哭到嗓子干哑。此刻,再无半分力气,只能由着桓行简为自己慢条斯理擦拭,紧闭双目,手遮在脸上不肯看他。
  “柔儿?”桓行简笑着把她两只手拿开,对上那双泪眼,也是一怔,“我说了,不会让你嫁个病秧子毫无乐趣,说到做到。”
  嘉柔脸色潮红,嘴唇却是白的,颓然问:“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傻姑娘,”桓行简目光停在她脸上,“我看上你了,这很难懂吗?”嘉柔惶恐摇首,头一偏,再不愿说话了。桓行简将她手轻轻一握,低笑,吻着鬓发,“别怕我,你要我说多少遍才好?”
  这个年关,日子也走得飞快。元日皇帝大宴群臣,大将军随即上表言伐蜀事宜,果然,引得朝堂上你来我往,唇舌交锋,吵了个乌烟瘴气也不见分晓。直到小皇帝拍板,定下开春伐蜀大计,太尉蒋济等人力劝无果。
  立春一过,洛阳帝都尚且未见春风消息,料峭的寒意,笼着高墙内外。大将军刘融已命征西将军夏侯至率大军自骆谷入蜀,自己则领兵奔赴长安,挥师汉中。
  如此一来,事发仓促,十万大军忽浩浩荡荡集结而至,关中及羌氐部落粮草辎重竟不能供应及时。汉中守将听闻魏军大举而来,一对兵力,忙要退守汉、乐两城,主将王平看出魏军粮草不继便拒此提议,而是吩咐人占据兴势以作犄角,跟刘融死耗,等蜀大军来救。
  眼见关中百姓都已经跟着军队挨饿,情势绞着,夏侯至亦是进退两难。中军大帐里,一点灯火摇曳,外面已经有隐约鸟啼,陌上草薰,初生的白杨嫩叶,其绿漪漪,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清气被渐暖的东风裹挟入帐,让人跟着清醒。
  “子上,我想修书问太傅的意思,太傅一生戎马并与蜀军交手多次,眼下情势,也只有他能看得清楚了。”
  夏侯至忧心不已,挑了挑灯芯,在案头一摆纸笔就要动手。桓行懋这次跟他出来,身为副将,再加上雍州刺史郭淮、凉州刺史张既,都一副无可奈何的心态。
  “将军所言极是,只怕太傅人在病中不知……”桓行懋同他一碰目光,低声道,“太初,我父亲人在病中我担心的是他老人家也未必能如从前,目光如炬啊!”
  夏侯至轻吁口气,边写边道:“不至于,太傅胸有丘壑,便是病了也远胜常人。倘是此仗惨败,我何以谢天下?”
  把个桓行懋听得更是无语,暗道太尉等人劝阻时怎不见听?这仗惨败是必然了,早知此日,何必当初?却念在同夏侯至是少年交好,不肯让他难堪,只在心里把刘融杨宴等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信送出时,魏军后路已被蜀军切断。此时的洛阳城,本已是桃红李白,绿畴如画,沥沥莺语叫的婉转多情。只自立春过后,洛阳城忽起瘟疫,蔓延极快,疫情如此急迫,桓行简每日都有所耳闻死人之事,从宫中返家,一路见街道房门紧闭,无人敢出,生生将一个明媚如许的春过的如惨淡寒冬。
  仔细算来,这并非是洛阳城发生过的头一次大疫。
  桓行简把洛阳城内情形一说,桓睦剔透淡漠:“魏武年间,京洛大疫,亡故者十之五六,门扉做棺,缟素成雪,自汉室微末以来又何止这些亡魂死魄?”
  话虽如此,吩咐桓行简道:“我虽蛰居不出,亦不敢坐视不理。比别人多活的这几十载年岁勉强多些见识,我看此次瘟疫,与洛阳气候多变不无关系,并非热病,唯恐是伤寒肆虐。让人去宫中知会太医,除却药物,一集中焚化尸首;二隔染者;三则凿深井取水;四则冲洗街道。否则,如此天灾,很快就要三公担这个德行的虚名了。”
  一语点破,桓行简冷笑两声:“刘融骑虎难下,现在还有心思管洛阳的天象有异?父亲如何回的太初?”
  “刘融败局早定,一切不出我事先所料。太初修书问计,即便我命其撤军也为时已晚,”桓睦说到此处,嘴角一动,脸色格外阴沉,“关中我经营多载,只此一役,损我良将害我百姓,蠢货!”
  修书问计?他怕是也慌了神没个主意,桓行简心里冷嗤。
  鲜见父亲作色,沉默有时,说道:“西北屯田,有几位将军在,伤了的元气加以时日定会补上来,父亲不要太过忧虑了。”
  等他出来,命人去宫中给相熟太医送话。步子一调,往嘉柔的园子里来,她这里,梨花似雪,艳杏烧眼,红红白白的满目如屏。当日彩绸裁的燕子以作迎春之物,还在剪剪轻风里兀自飘扬,俏皮可爱。
  她倒是手巧,桓行简微微一笑,看园中并无嘉柔身影斗草,知那是她的最爱,常与阿媛两个坐于芳草地全神贯注。这时,连阿媛也不见,靠背栏杆那只有几个婢子剪花弄鸟。
  在一众见礼声中,桓行简手一摆,简单问几句园子里防疫诸事,婢子一一答了,他才问:
  “女郎和阿媛呢?”
  话音一落,众人为难地面面相觑,只道不知,忙把在偏房拾掇艾叶的宝婴叫来,宝婴一面拭手,一面拍打了两下裙子,跑过来,用一道疑惑不已的语气说道:
  “姜姑娘出去了,是卫家的郎君请她,卫家郎君说已跟郎君请示过,说请姜姑娘踏青,他盛气凌人的,奴也不敢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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