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36/161页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说完,袖子一擦眼泪,复又是平日里那个佻达模样,请嘉柔上车,直接堵住了她的话:
  “萧辅嗣要死了,姜姑娘,恐怕你得另觅好郎君了。”
  嘉柔心里酸苦极了,不愿相信,萧弼未及弱冠便要辞世也埋到那北邙山下去,她噙着泪,有些恍惚:
  “真的医不好了吗?”
  卫会脸色惨白,却带笑,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声音轻的像下一刻就要散了:“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这是两人初见时,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同时吟出的老子章句,两个少年人相视一笑,亦如春天。
  远处,田野里有犁地的农人在唱歌谣:“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死去的人不会再活,可活着的人依然要勤于农事,继续活,嘉柔呆呆地倚在车壁:原来死是这样的容易。人的性命,如斯脆弱。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性命覆灭。
  车马在桓府稳稳一停,卫会透过帘子,若有所思看着桓氏府邸,他笑笑,不知是自语还是对着嘉柔:“看来,我要潜心求学了。”
  嘉柔眼睛依旧红着,下车后,听卫会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你说,像老庄这样的圣人他们死时会害怕吗?会不舍吗?会有遗憾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似乎也无需嘉柔回答,马鞭一抖,车子轧轧地去了。
  默默走回园子,半道上,就见游廊底下立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桓行简。似有感应,他回眸,见嘉柔浑身被柔和春光所笼,俏生生站在那儿,鬓间一朵桃花,开的极浓极艳衬着她梨腮粉薄,动人极了。
  桓行简也不动,知道游廊是她必经之路,嘉柔心绪不佳,并无多少精神只怏怏地朝前走,并未留意是他。等近了,低垂的眼瞥见他衣角上花纹,不等反应,茫然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飘到耳畔:
  “外头疫情凶险,你瞎跑什么?”
  嘉柔抬首,这么近了一相看,桓行简才发觉她眼睛是哭过的,耐着性子道:
  “问你话,洛阳城里死人不断,你嫌命长是不是?”


第32章 蒿里地(9)
  嘉柔没有瞒他,盈盈的泪珠一下冲到眼眶:“不,我没有瞎跑,我今日去探望萧辅嗣,他病得很重,也许撑不过这个春天了。”
  见她神情凄凄,乍得萧弼消息桓行简先是微讶,眼睛在嘉柔身上转了一番,说道:“还没过门,你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先哭上了。”
  并不喜他打趣的语气,嘉柔幽幽反驳:“即便我不认得他,若知道了有这样一个才高青春的少年郎重病不愈,我也会替他伤心。不像有些人,只懂杀人造京观。”
  明显是在刺他,桓行简淡淡一笑,看她真的伤怀,不再相逗,也并不计较,上下瞄她几眼神色冷肃起来:“他只怕是染了疫症,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
  听他话音,嘉柔不复方才情状罕有地抢白了他:“我懂,我出去这一趟郎君怕我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是我的疏忽,我这就收拾东西到外头去找一处住,绝不会连累任何人。”
  见她也不是玩笑,极认真的,又有点羞赧像是犯了错眼神愧疚,桓行简怔了怔,无奈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忍不住刮了下她鼻梁,“你真会先发制人,显得我心胸狭隘了。”
  他手一伸,想抚她鬓发:“你头上桃花哪里得来的?是辅嗣为你戴上的?”
  嘉柔偏过脑袋,脑子里顿时滚过萧弼那句话,竟是钻心的痛:“是,他也许觉得桃花很美,所以替我戴了,我不忍心让他愿望落空。”
  桓行简不以为然一笑:“看来,除了对我心硬,你对谁的心都很软。你说过,草木有心,戴着罢。”
  嘉柔本以为他要动怒,忙错身从旁侧过去心里发愁想着自己到底去哪里落脚才好?去夏侯府?不成,如今人人自危……除却夏侯府嘉柔再想不出别的住处来,又思量着不能带崔娘,自个儿住几天观察观察才行,可自个儿住好害怕……
  一时间,把她为难地直搓帕子,惘然无措,身后桓行简喊住她:“衣裳脱掉烧了,再去沐浴,你现在情形也不好说我总不能把你扔出去,免得人说我桓家薄情寡义。到时,真的生病了再扔不迟。”
  嘉柔脚步微微一顿,继续朝前走了。
  回到园子,果真,一众人伺候她洗漱更衣,衣裳是拿干艾叶熏过的。捏着鼻子服下碗汤药,嘉柔叫苦,崔娘紧跟着让她用蜂蜜水漱了口,又朝嘴里一塞蜜饯海棠,压在舌下。嘉柔安静无比地坐在窗前,轻抚手底白纸黑字,出神无语了。
  三五日后,大将军刘融撤军的消息传回洛阳。这一役,孤军深入,补给不足,退兵时被蜀将截在险要之地,苦战逃脱,好不狼狈。可大军尚未抵达洛阳,刘融的上表已经先飞帝京。
  雍州刺史郭淮擅自退兵,军心涣散,既为先锋,临阵脱逃,当惩戒云云,又提征蜀将军桓行懋督战不力,意在言外。
  太极殿上再次争执不休,小皇帝被吵得头昏脑涨,目光四寻,落到杨宴等人身上略不耐烦道:
  “王师无功而返,自然当有人担责,郭淮既未得征西将军之命,不战而走,再领关西如何服众呢?”
  杨宴持笏出列答道:“刺史守关多载,外征寇虏,内绥民夷,这次虽有过,功过相抵,陛下略作惩戒即可。”
  小皇帝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也颇是心烦:“功是功,过是过,什么叫功过相抵?”一面厌恶大将军等当初力主伐蜀如今徒损兵马辎重,关中怨声载道;一面又怀疑郭淮等西北诸将压根调度不动,两下生疑,好不窒闷。
  等下了朝,来给太后请安时主动提起伐蜀一事,太后凤眸闪动,手底却慢条斯理裁剪着斜冗花枝,朝二尺高的瓶子里一插,说道:
  “陛下,依我看刺史退兵倒及时,不退等着蜀军截杀吗?我虽是妇人,没上过战场,却也猜形势千变万化需为将者慧眼裁夺。不过,刺史和征蜀将军既然都有过,陛下贬他们的官也无可厚非,只是当初力主伐蜀的洛阳令李胜要怎么处置?他这一回,既被辟作征西长史判断错误,是不是也该受罚?”
  小皇帝日渐成长,心事多了起来,面对太后,既非生母唯恐她后宫干政多有提防。这时,话不愿说尽,含糊一带而过,太后乜过来一眼:
  “朝堂上,大臣们都怎么说?”
  “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母后也知道,太极殿上动辄你一言我一语跟铜驼街上买卖人似的。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小皇帝暗道吵闹时当真一点世家风范都没了,都乌鸡眼一般。
  唯独中书令李丰几个,默不作声,但笑不语从来都是模棱两可的情态,小皇帝默默观察着这些人,心头惘惘。
  偌大的太极殿上,人虽多,却更像空无一人。
  这个时候,尚书郎卫会告假不出,不管大军几时抵京,也不管此战事后赏罚已经引得朝野哗然,他只关心萧弼的葬礼。
  萧弼死在新植的樱花树下,第一年抽芽,婢子找到他时人已经阖目而去。卫府里,散骑常侍卫毓因上书进谏惹怒大将军,被贬侍中,离开京师,拜魏郡太守。卫会没什么话跟兄长说,一人接到丧报,在家中独坐良久,冷冰冰的手指在案上一划拉,最终起身走了出来。
  丧礼上,他至始至终只是红着眼,当真一滴眼泪未流。倒是杨宴,涕泪直淌,因萧弼是年少成名的人物,清谈座主,前来送葬的不在少数。当然,这在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的洛阳城里不算什么,在场众人无一不是看惯生死的。
  桓行简同桓行懋、虞松皆在,山野勃发,四季轮转,北邙山上又是一度芳草青青。他们这些人,来往北邙似乎成了常事。
  那边,杨宴的痛哭之声实在瞩目,桓行简眸光微微一动,瞥他几眼,转头对桓行懋说道:“辅嗣早走这一步,未必不是好事。”
  桓行懋亦在怅惘间,并未听懂,兀自道:“杨宴同他,亦师亦友,辅嗣期许的黄门再不用挂怀了。”
  他走过去,安抚了一番卫会:“我知道辅嗣生前善投壶,解音律,你二人脾性相合是难得知交,士季不要伤心太过。”
  卫会心平气和:“子上看我,哪里是伤心太过了?”反倒让桓行懋略觉尴尬,仔细瞧了瞧他,若在往日,两人指不定互相奚落取笑一通,此刻,实不相宜。
  “留在你家中的那个女郎,要另择佳婿了吧?”卫会冷漠说道,“她要真是有情人,至少替辅嗣也守三个月热孝再定亲。”
  也不管桓行懋面露难色,只管说道:“你告诉她,辅嗣的棺中除却放老庄,便是一朵干了的玉翎管和一方罗帕。他这人向来当忧则忧,遇喜则喜,从未因注老庄善谈玄而标榜过忧乐两忘,也不想什么所谓超世遗物,嬉笑怒骂,最是大性大情之人,你问她,为这样的人守三月孝多不多?”
  可是,这分明就是在难为人呐,即便定亲,但尚未过门要人守孝是什么道理?桓行懋心里把卫会腹诽了一遍,暗道我哪里能当家作主,你来为难我。
  “要我说?我怎么方便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个?就是我父母都不好开这个口,你自己同姜姑娘说,她本就因长嫂离世暂陪阿媛寄居于我家中,如今逢此事,难道要我们逼着她,你务必替萧辅嗣守孝三月方能再议亲事?”桓行懋索性拒绝,“丧礼说此事,也不太合适,回头你再斟酌斟酌吧。”
  两人言语,悉数落到桓行简耳中,他不发一词,几时离开的北邙山竟连桓行懋、虞松也未留意。
  径自来到校场,见石苞在旁正操练人马,人虽不多,可声势浩浩,不过五六百人的队伍马蹄子甩的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石苞一跃点兵台,目光炯炯,手势一起,黑黢黢飞驰的人影犹如鹰隼翅羽乍收,再一直直劈下,立刻化面为线,整齐散开。一收一发间,除了骏马密集如鼓的点地声,再无杂音。
  等回到桓行简身边,石苞试探地问:“郎君,你看如何?”
  “差强人意吧,”他淡淡的,这般打着禁军旗号训练的五校里,塞了不少中垒中坚淘汰不要的兵丁。不过因未送钱财之故,贫寒子弟,弃之如敝履。
  检阅半日,桓行简脸上沾了沙尘,毫不在意,接过石苞奉上的手巾随意擦了一擦,锐利的目光再次定格在夕阳里燃烧的身影之上。
  “郎君,我听闻这次征西长史李胜不降反升,新拜荆州刺史,实在是匪夷所思,伐蜀之事他竟毫发无损。只贬了刺史和二公子,余者无恙,这,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呀!”石苞小心翼翼看他神色,忍着愤恨,桓行简眉头一扬,这才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大将军的人,总是特殊些,方才我去萧辅嗣的丧葬卫士季说,萧辅嗣是大性大情之人,依我看,怎比得上我们大将军?大将军才是性情中人,罔顾舆情,不尊朝制,狂之又狂,放眼天下谁人可比?”
  话到尾音,那双隽秀的眼忽如夜枭般闪了一闪,掉头望向北邙山方向,树木凝绿,隐约遮路,依稀可见一角纸钱窜升天际。
  “找一处宅子,把姜令婉先安顿了。”
  石苞正顺着他的目光也投向邙山方向,若有所思,忽然回神,露出个错愕不解的表情,嘴巴半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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