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4/161页


  好在,灯下舆图一展,众人围拢过来很快商讨起攻城大计来了:首山大捷,襄平指日可待。一时间,嘴皮子都格外顺溜。
  这已不是难事,诸将兴奋,有说有笑地出大帐。时令到了,夜间也夹杂着道不明的热气,只这偌大的兵营,几万人马,肃整万分,四下寂然唯独天上一泓清月洒下薄薄银辉。
  桓行简一人独坐帐前,篝火哔剥,不远处有几个偏将围坐低声交谈,忽然,隐约笑声顺风而来。
  原来,公孙输家中有五个女儿,据闻姿色不浅,襄平城又承平五十载不似中原混战,人丁兴旺,城里不知多少正是好年纪的女郎人.妻,届时论功行赏,实在是一桩美事。将士在外,又有多少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荤话自然不断。
  “张将军,你也想哇,我当张将军素日里冷着张脸总一副樗蒲输大了的样子,不近女色呢!正想说你那一份,某替你领了罢!”
  “放你娘的连环屁,老子提着脑袋瓜子跟大都督在蜀国趟死人堆时,你他娘还尿裤.裆呢,这就想占老子便宜啦?”
  听他几人粗鄙不堪尽情玩笑,想必是习惯的,桓行简丝毫不以为意,夜深露重,夜气蒸腾着草锈,本混在空中被这篝火燃得没了边儿,只剩干燥火焰往脸上浸。
  一天好月,照的四围山色都只在这一鞭皓亮中,他心思越发清透:这一仗到底意味着什么。大都督年过六旬,长途奔袭三千余里,不过是打赢了平外患,打不赢除内忧,横竖都落不了一个好。洛阳城里,暗流汹涌,桓行简思绪漫漫忽见石苞拖拉着两条腿走来,一脸苦笑:
  “郎君,我看要变天。”
  皓月当空,变哪门子天,桓行简不发一言瞥他眼。
  “小人这条腿之前受过伤,逢着阴雨天要来,骨头缝里就开始麻。”石苞嘶嘶两声,一双眼睛热切切望着桓行简,不言而喻,这个时令下起连绵大雨来不足为奇,想要围城可就难能围上去了!
  一霎间,桓行简脑子已掠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不急不躁,天要下雨,那是谁也拦不住管不着的。如此安稳睡到后半夜,一道闪电忽起,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炸雷不断,瓢泼大雨射下来,土腥气一卷,弄得军帐里抖抖索索直呛鼻。
  桓行简一惊,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声里倏地坐起,凝神辨听片刻,又缓缓躺下。
  石苞那条腿倒准的可怖。
  大雨不止,一连下了三五日还不见消停的意思。这天探马慌里慌张来报,上头山洪下来,怕是营地要灌水。
  诸将大惊失色,唯大都督岿然不动,不说移营,也不说攻城。等洪水千军万马似的呼啸而来,黄龙一般,营地灌水,足有尺把深,人马辎重果真都泡在了水里。
  襄平城里,公孙输见天意如此喜不自胜,此一役,只有能守得住襄平,逼得桓睦进退不得,耗死他个老贼在襄平城下便是大功告成。
  坐下谋士把白羽扇一摇,挥走嫩蝇,闲闲地跟公孙输剖析局面:“洛阳城里,新帝践位,本有四位辅政大臣,那两个不消说,出身微寒,不过仗着是先帝宠臣并无多大实权。真正掌权者,是都督内外诸军事的大将军和大都督,这两人,面和心不合在洛阳城里人人皆知,主公只要细想便能明白,桓睦如今以六十又六高龄远征辽东,打赢了,那是天子有识人之明,桓睦至多赚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虚名。反之,他若是能死于辽东,岂不正遂了大将军的意?年近古稀之人,死在外头,又是死于征伐,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哦,”公孙输恍然一怔,直敲案头,哈哈大笑说:“原来洛阳打的是这个算盘,妙极,妙极啊!”说着一扫众人,“诸位不必惊慌,这雨继续下,我就不信桓睦老儿不移营,他一旦移营我等立刻大开城门杀他个措手不及!”
  既算定桓睦大军难能久驻,辽隧的守军也逐渐向襄平城内集结。
  魏军这边,诸将见雨势是真没有个要停的意思纷纷奏请移营,桓睦把脸一拉,花白须发下是个活阎王模样,眸中精光浮动:
  “不可!敢言徙者斩!”
  当天书记官无意将泡了的木几挪到一角干燥处,桓睦得知,当下命人斩杀了书记官,军中愕然。
  诸将哪敢再劝,然而雨竟下了大半月不止,一日一日煎熬下去,三军恐慌。桓行简每日不过随父巡视军营,入帐后,两只靴子被水泡透,乌浓的睫毛沉甸甸颤着,靴子也不脱,直接坐在胡床摆上凭几,端然翻几页书,一副洛阳府邸里的做派。
  这日,诸将撺掇着都督令史张静再来劝,都道令史跟随大都督多年征伐四方,既陈情利弊,焉有不听的道理?
  “大都督,今淫雨不止,人心不定,还望大都督许三军速速移营啊,否则,恐士兵们要哗变。”张静与诸将匆匆而入,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拱手执军礼开门见山。
  桓睦不过与桓行简父子两人对着沙盘低语,此刻,微微抬首,看张静一眼,复又垂眸,铿锵说:
  “张静故犯军令,按军法斩首。”
  “大都督,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而今人心惶惶,将士们日夜泡在水中。我军长途奔袭,讲究的当是速战速决,倘是这雨一直下,到时人疲马困……”
  “哪来这么多废话,来人!”桓睦喝住了他,神情冷酷,哪里还有当年跟蜀国拖泥带水纠纠缠缠的半点意思?
  诸将脸一白,面面相觑,毋纯看不过眼忍不住劝说:“大都督,令史他……”
  桓睦倏地抬眸,毋纯对上那么双沉静不着波澜的眼,剩下的话直直噎了回去。一时半刻间,帐内死寂,诸将眼睁睁看张静被两个荷刀扈从给架了出去,随后,又见桓睦冲儿子微微示意,桓行简掀帐而出,亲自监刑。
  帐外,张静倒一声没再争辩,只跪在泥水里冲着帐子拜了一拜,糊了满脸的泥泞,对桓行简扬声说道:
  “郎君,替我转达大都督,张静告辞了!”
  桓行简薄唇微抿,面上无甚情绪,只乌黑俊眉上雨水如激流般纵横而下,他略一颔首,张静的身子很快歪倒在一片黄泥水之中。
  眼见跟了桓睦整整二十载的令史竟说杀就杀,无不骇然,却再不曾有敢言移营者,军中乃定。
  桓睦在中军大帐悠悠落下棋子,手一顿,望了望外头黑黢黢的夜色沉吟说:“行军前,凉州刺史张既告诉我姜修在山东一带漫游,听闻中枢要打辽东,给我占卜,得一升卦,所谓有水则生,我本以为说的是过辽河。”话说着,手底已对桓行简呈合围之势。
  怎么看,桓睦的胜局都是显而易见的了。桓行简莞尔,嘴角走势分明是霜雪一般线条,一粒黑子落下,立下破了父亲的长龙围困。
  “有水则生,大都督,姜修这一卦说的看来是这场磅礴大雨。”
  “怎么说?”桓睦不紧不慢问。
  灯火如豆,舆图上山山水水晦暗不明,有几条蜿蜒却始终清晰如故,桓行简一双眼犹似黑夜里的一把刀,冷清璀亮,长睫覆出些许阴影,衬的那一管鼻子尤为□□:
  “属下是说粮草。”
  父子默契对视一眼,桓睦输了,手底稀里哗啦一阵把棋局推开,笑了声,起身绕到舆图前抚须咂摸起来。
  暴雨这么下着,辽河水位激长,魏军的粮草果真省了力气,从青、徐两州直接走营州,过渤海,径自送到襄平城下。
  襄平城里却开始捉襟见肘,等雨势微小,试探性放出百姓来采樵放牧。诸将见状,忍不住要去偷袭。桓睦在中军大帐和衣而卧,守兵把一干人拦在了外头,说:
  “大都督抱恙,谁也不见!”
  诸将先是一愣,问询了病情又急说:“我等有要事禀告,你快去通报!”
  守兵摇头:“大都督说了,这雨要是不停,就无须搅扰他。”
  “哎?我说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误了军情你几个脑袋能担起?”
  守兵把两只眼睛放得麻木虚空:“将军们别为难小人了。”
  一众人气闷难当,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正端汤药撑伞而来的桓行简,稀里哗啦围上去,桓行简便把碗递给了守兵。
  “子元……”
  桓行简面上淡淡的,手里捏着垫滚烫汤碗的巾子,微微一笑:“我知道将军们想说什么,襄平城里有百姓出来了,毋将军,大都督先前怎么说的?我记得大家都在。”
  “这算什么,岂不是让公孙输小瞧了我们?”有人咄咄,余者便跟着附和两句。音调有意挑得老高,让帐子里的桓睦能听得到。
  “长途奔袭,远道而来,却只能在泥水里泡着,不行,我们得向大都督要个说法去!岂能疑而不攻,坐失良机呢?!”
  急性子的人,越说越带了几分怨气。
  放眼望去,诸将都比他桓行简年纪大,哪一个不是南征北战惯了的?见他年轻,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也浑不在意了。桓行简涵养极佳,默默听着,垂眸拿巾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不知几时沾上的褐色药汁。
  “雨不停,我军铁骑的优势难显,现在打草惊蛇,只会吓跑了他们。襄平城里粮食如果不出大都督所料,应该快吃尽了。这样,哪位将军有十足速战速决的把握只管找大都督请战。”


第4章 一捧露(4)
  这话听着不大妙,诸将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踢踢踏踏踩着泥水散了。
  这一等,等到雨停,竟已经是六月底。
  太阳刚露头,魏军这边鸣鼓合围,云梯、巢车一股脑地上,深挖地道,高堆土山,不分昼夜强攻起来。黑压压的箭雨往来,一会儿急,一会儿缓,雨停后暑气如烧滚的水汩汩从大地上蒸腾起来,混着血腥,直冲得人恶心反胃。
  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新的一轮攻城。
  毋纯人在马背上,聚精会神地瞧着前头战况,忽的,见着官服的两耄耋老者被牙将带过来。
  “报!将军,这是公孙输的相国和御史大夫,请见大都督!”
  嗤地一声冷笑,毋纯毫不客气说道:“公孙输割据一方,至多而已,他这是胆如斗大做春秋大梦,辽东弹丸之地,何来相国御史大夫?!荒唐!”
  骂完,傲睨两人,叫这俩老头汗涔涔而下,战战兢兢被带到中军大帐,定睛一看,见上头坐着当今在世为数不多老将之一的桓睦,自有杀伐气,勉强把公孙输的意思说了:
  “若大都督愿解围退兵,我君臣愿自缚面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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