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40/161页


  刘融兄弟沉默不语,半晌,中领军皱眉说道:“我等妻儿老小皆在城中,若只是免官待罪,何苦来要以身犯险?”
  听得高元则终于忍不住骂人了,把印一挂:“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呢?可见富贵丛中,筋不束骨,脉不制肉,一点风波都禁不起!你们哪里知道桓睦这人的心黑手辣!平日里读书,果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刘融由着他骂,把使者叫来吩咐说:“尚书陈泰、侍中许允等还在城中,请他二人去见太傅。”
  这两人,既非自己亲信,又非桓睦党羽,为人清正。刘融把主意这么一定,对高元则说道:“请他二人试探,大可放心。”高元则气呼呼把袍子一撩,屁股一沉,索性坐在了湿漉漉的草堆上。
  眼见暮色四合,刘融命车驾就停在了伊水南岸,砍掉树木,以作鹿角,召集城南屯兵数千人过来戍卫。
  好不易寻来干燥木柴,露天而围,高元则的一张脸被篝火烤的发烫,看小皇帝没有多少精神,只在看完奏章后问了句“太傅之言若此,尔等如何裁处呢?”见他几人犹疑不决,再懒得开口,一人发起呆来。高元则不由感慨,放眼远眺:
  伊水、洛水,犹如两翼般张开拱卫着洛阳帝都,群山苍苍,河流汤汤,江山如此秀丽浩浩千年不知几易其主。只不过,这一回恐怕要他亲身再睹啦!
  消息传回,桓睦正静候其音,让人去请陈泰许允。桓行简看看天色,想了一想,说道:
  “看来,刘融举棋不定,天子在外,怎可餐风饮露,太傅以为呢?”
  父子默契非常,桓睦含笑点头:“来人!”下令让人准备了营帐、各色器皿、食物等送去南郊。
  等陈泰许允两人一到,桓睦先将刘融罪行陈述一番,慷慨而谈,这两人默然不语并不能反驳,只不时颔首。
  “不过,他到底亦是先帝托孤重臣,免官足矣,不为其他,这是存天家颜面。”桓睦高屋建瓴般地一收,看向两人,两人不由得打了个对眼,思忖片刻,答应了桓睦,“我等这就告诉大将军,望他回城待罪。”
  等他两人走开,桓行简一笑,对父亲再次建议道:“太尉朝野之望,四朝元老,太傅应让太尉也修书一封。”
  帐子里,桓行简亲自为蒋济研墨抻纸,蒋济两眼昏花,一手执笔,一面说:“若能不动干戈最好,他毕竟是大司马之子,太傅说的对,颜面还是要留几分的,希望我能劝得动他罢。”
  说完,旁边桓行简将烛台移得近了些,蒋济哼哧着落笔,一字一句,皆收到桓行简眼底。书成,外头桓睦早寻来了殿中校尉尹大目,他是先帝家奴,与刘融亲善。被请来时,格外警惕,一时间尚不清楚桓睦意图。
  入了帐,看见蒋济,一颗心才稍稍放了下来,蒋济起身把书函给他,说道:“校尉来的正好,此任非你莫属。”
  尹大目把书函匆匆过了一遍,神色微动,扯了扯蒋济衣襟,低声问道:“我怎知太傅所言是真是假?”
  蒋济有点恼了,苍然道:“难道君信不过我?我一生尽忠国家,不敢有一日怠慢,难道老的要死了还发昏做不该做的事吗?”
  说的尹大目面上一愧,忙说:“太尉,属下自然不疑太尉,只是……”
  “我与太傅共事几十载,怎会不知他为人?此举不过为匡正,你来,我与太傅指洛水为誓!”
  果然,几人出帐,桓行简在身后默默相随,只见父亲同蒋济两人迎风而立,面对洛水,风里裹挟着氤氲的湿气打到他们花白的须发间,微有凉意。
  “今日起事,只因其兄弟等人不宜典兵宿卫,当还政天子,别无他意!”
  铿锵有力的誓言顺风飘荡于洛水之上,尹大目叹口气,装好书函,作别两人点了匹快马,朝伊水方向一折,融进了夜色。


第36章 高平陵(3)
  正困苦窘迫,见有人擎火把而来,刘融忙让人去查探。得知是尹大目,请过来,把书函传阅看了,又听尹大目说洛水指誓一事,心里陡然松快许多。
  拉着尹大目的手说,“不瞒校尉,方才陈泰许允二人来也是这般相劝,让我早回城中。”
  那神情,俨然是有了主意,高元则劝的口干舌燥,同刘融的司马、主薄一道把古往今来凡此类前车之鉴引了个遍,巴巴儿望着他。刘融听得左右为难,一摆手:“大司农勿要相逼太甚,容我兄弟再思量。”
  帐子搭起,一夜灯火不灭,人影时不时拉长了剪贴投在军帐之上,在这虫鸣协奏,湿润清明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静谧了。
  天蒙蒙亮,高元则揉着熬红的眼,走进帐子,询问刘融:“这漫漫长夜,明公思量得如何了?”
  只见刘融噌地拔出佩剑,凝视片刻,忽仰天长叹朝地上一掷:“罢了,怎能因我一人而让国家分裂?既然太傅不过要收我兵权,我且认了,免官回城不失做个富家翁!”
  听得高元则一阵大笑,笑着笑着,便笑出了眼泪,踉跄离开大帐,一双布履,早被草泥糊的一片狼藉,四下远望:绿柳如烟,红花成绮,洛阳的春色已经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涕泪俱下,自语悲恸道:
  “大司马乃一世豪杰,怎就生了这蠢猪笨牛一样的儿子呢?!可惜,可惜,我一家老小族人被豚犊所误!”
  又是好一阵大哭。
  军队拔营,刘融一众车驾往洛水浮桥而来,桓睦等人在此相候,远远的,桓行简已经隐约看清楚来人,偏过头,低声道:“太傅,人回城了。”
  来到眼前,桓睦等先下来叩拜天子,命人护送进城。随后,目送天子远去,慢慢转身眸光一定,刘融只好对他行礼,高元则也在一旁倨傲地看了桓睦一眼而已,桓睦笑着托刘融手,道:
  “昭伯,不用如此多礼。”
  刘融看他态度没有什么为难的意思,暗道决策对了,更是庆幸没有听高元则前往许昌。
  等他一回府,桓睦立刻发兵包围了大将军府邸,并征洛阳民工,在其府邸四角建起高楼,遣人监视。
  “大司农一时不明实情,跑了出去,也是尽忠天子心切,我这就回禀陛下,让他官复原职。”桓睦笑吟吟把话跟蒋济一说,蒋济点头,“太傅宽厚。”
  “太尉劳顿,请先回府歇息,请!”桓睦眼神一动,即刻有人护送着蒋济朝里坊去了。
  这个时候,高元则听闻桓睦竟放他一马,心中不解,只得准备入廷谢恩。
  “太傅,”桓行简适时而至,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高元则从平昌门跑出去骗过的守备。
  “回太傅,大司农出城时谎称手中有诏书,属下不敢造次,只能打开城门。可刚出城门,大司农高呼‘太傅图逆’,命属下跟他一同走,属下彼时追赶不及,因此未能阻拦。”守备战战兢兢也不敢相望在不远处等候的高元则,只把两只眼,盯着自己的马靴。
  “让廷尉的人来。”桓睦脸色顿时一变,等人带到,沉声问,“大司农诬我图逆,该当何罪?”
  廷尉刑官一五一十答说:“应以谋反罪论处。”
  桓睦踱步走到高元则跟前,站定了,拧着花白眉头看他:“我欲宽厚待人,无奈人不愿投桃报李,大司农,请吧?”
  说着,目光一沉,摆手示意廷尉的人过来押送。押送的人上来对他便是好一阵推搡,高元则挣扎,对着桓睦啐了一口:
  “纵然你骗的过所有人,可瞒不住我,桓睦!你就是要当乱臣贼子,文皇帝、先帝哪个待你不好?你要这般背信弃义,你枉为人臣!你,你猪狗不如!”
  听他骂骂咧咧,桓睦也不动怒,背过身去,抬头把巍峨宫阙一瞧,后面高元则怒斥起押解官:
  “放手!你们好生粗鲁,我高元则好歹也是个义士,义士有义士的死法!”
  桓睦这才转头,鹰视狼顾,哼哼笑了:“勿辱义士。”
  人果真随即松开了手,高元则丝毫不领情,下巴一扬,斜睨着桓睦把个衣襟抖了又抖,自己朝廷尉方向大步去了。
  “有几分傲骨,可惜了。”桓睦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样的忠贞之士可贵。”
  桓行简并不否认,面上寡淡:“是,可他忠贞的不是太傅,留他性命,他不会感恩,日后只会留隐患,太傅不必为他可惜。”
  “人是你找来的?”桓睦轻扫旁边,已经不见平昌门的小小守备,桓行简点头:“不错,我看太傅有想放掉高元则的意思,私以为不妥,请太傅宽恕我自作主张。”
  桓睦朗朗而笑,拍了拍他肩头:“桓行简,你该升官了。”
  绵绵春雨,又如雾般笼罩在洛阳城里。
  嘉柔在陌生的园子里,已经冷静下来。她不哭不闹,见看着她的哑奴安静地像头骆驼,人总紧绷着,这样的天,虽说不冷可赤脚穿着一双草鞋也是不妥呀,反倒怜悯起这个黑不溜秋的年轻人。
  “你把点心蜜饯拿给他吃。”嘉柔吩咐完婢子,坐在靠背栏杆上,旁边,搁着小蓍草瓶,她正专心致志修剪新折的梨花。
  青的瓶,白的花,颜色清新淡雅至极。
  桓行简刚进园子,没走几步,看见一穿着海棠红旧裙的窈窕身影,一手持刀,一手拈花,有燕语呢喃自她眼前一掠而过。她抬头,明眸里顿时微微绽出丝笑意,梨涡顿现,手中花枝掉到了栏杆外,也不察觉。
  等再查看,发现花没了,嘉柔“咦”了一声探身去看,没找到,正疑心是不是掉丛里了,抬起头看见桓行简正含笑目视自己,她略腼腆起了身,见了一礼。
  桓行简走到跟前,弯腰找到花枝,沾了泥土,便回身四下看看,几步走到梨树下伸手折了两枝,犹带雨露,晶莹剔透。
  随手递给她,揶揄道:“我还以为小柔儿会在这儿哭。”
  嘉柔听了,不服气道:“我为何要哭?倘是我真染了恶疾,不牵累他人,独个儿死在这儿,有何不可?”话虽这么说,眼圈倏地红了,“只是,我舍不得姨母他们,不能再见一面觉得遗憾罢了,可人活一世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听得桓行简忍俊不禁,坐下来:“捐躯赴国难,才视死忽如归,你这算什么?”说的嘉柔不好意思垂了脸,默默摆弄花枝。
  忽的,温热的手掌贴到自己额头上,嘉柔一慌,忙挣脱他的钳制。
  “你躲什么,我看你好不好?”桓行简笑着当真上上下下毫无顾忌地开始打量起她,嘉柔只得抱起花瓶,“我没病,我想回去见一见夫人,算是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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