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46/161页


  桓行简不计较她这点小心机,借她胳膊起身,吩咐说:“你去敲两下壶。”
  嘉柔不懂,照做了,只见他耳朵似乎是动了一动,正好奇他是不是狗耳朵啊这么灵的……桓行简已经持箭在手,他人在那儿站着,挺拔如松,手抬起,嘉柔睁大了眸子不敢眨一眨,眼睁睁看着箭在空中飞出段流畅弧线,掉入壶中。
  “不,”嘉柔怀疑帕子漏光,她上前,“你侧着站。”桓行简笑她一声,接二连三中了,嘉柔越看越急,最终等他最后一枝入壶,终于失望地松了肩膀。
  桓行简把帕子一掀,微微笑说:“如何?愿赌服输,姜姑娘。”
  嘉柔默不作声,盯着自己脚尖苦恼地要命,懊悔自己太小看他。正走神,桓行简从身后把她一揽,困在胸前,低笑啄了下她的脸颊,“你要是肯留下,别动不动就尥蹶子,我能答应你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听他语气温柔,嘉柔莫名打了个寒噤,她突然很想问,那天,在画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子僵僵的,嘉柔眼睛快速眨了两眨,方才因投壶起的愉悦散得干净。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你别动夏侯太初。”这语气,分明是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她特意换了称呼。
  桓行简笑意一寒,温声问她:“我为何要动他?还有,你这话说的,我虽升了官,也不过管着禁军,都督中外军事大权的是太傅,你怎么不说别让太傅动他?”
  嘉柔掰开他手,慢慢转过身,摇头说:“太傅不会。”
  “你的意思是我会了?”桓行简冷笑,弯下腰,把投壶中的箭悉数取出,“我在你眼中就是个整天想着怎么害死太初的人,是不是?”
  “我没有,”嘉柔争辩了句,剩下的话并未全盘托出,她忽然低声说道,“我只是很怕,当初,阿媛曾护在郎君身前不让舅舅伤害父亲,我也希望,她的父亲不要因纷争而伤害她的舅舅。”
  “好,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太初对我并无芥蒂,他好好做他的大鸿胪,我跟他,自然不会有什么。”桓行简说完把人一把抱起,就往房里去,“最后一次,以后不准你在我跟前再提别的男人,否则,我真会杀了太初说不定。”
  嘉柔心头猛地一沉,她忙摇首,桓行简随即命令:“手环住我。”刚进了门,桓行简把她朝门上一抵,眼睛里尽是邪火,朝嘉柔脖间直吐气,“好柔儿,我看你我还是颠倒衣裳的少了。”动作粗暴,嘉柔头上的金钗斜落,一把青丝全散开了,她很快耐不住,哭了出来,桓行简心境复杂对她不曾怀妊一事道不出是什么情绪,只管一味孟浪。
  两人又滚到竹簟上去,昼气愈热,嘉柔雪白的腕子上尽是簟纹,香汗淋漓,慵懒睡那不动了。桓行简欣赏片刻,在她耳畔轻轻狎笑:“我是不是该作首《咏内子昼眠》?”
  这边跟嘉柔亲昵未尽,窗子底下传来婢子的声音:“太傅请郎君过去。”
  薄衫一地,桓行简从帐子里出来,捡起穿上,临走不忘俯身捏了捏嘉柔的脸,见她装睡,也不点破:“等晚上我再来找你,我们说说话。”
  洛阳永和里附近,有胡人骑白象,观者如堵。从已故征北将军朱季重府前过时,他十七岁的女儿朱兰奴正趴在墙头百无聊赖朝外张望,底下小婢子扶梯辛苦,听外头一声声喝彩,心里痒得很,昂着脑袋,一双眼早飞墙外头去了。
  “找死,晃什么晃!”朱兰奴察觉到梯子不稳,兜头骂道,一时不解气索性找来鞭子,抽得小婢子抱头鼠窜地求饶,她气呼呼停手,是看到了母亲正一脸愠色地用看老姑娘的眼神瞪着自己。
  可这回,愠色去的很快,告诉她:“太傅家来替他的长子,也就是卫将军求亲了。”
  “求我吗?”朱兰奴人极为高挑,容长脸面,鼻间点缀着几颗淡淡的麻子,一双眉毛生得却又黑又浓,英气得很。
  “母亲怎么说的?”她脸上毫无寻常姑娘家的娇羞,一开口,总是带着三分不耐烦,“难道答应了?母亲也不去打听打听,洛阳城里有头有脸的女郎,谁嫁给他?我还惜命呢,我不嫁!”
  朱氏一脸的嗔怪,把她嘴巴一捂,斥道:“你小点声!我看是你父亲把你惯坏了,眼睛长天上!如今洛阳城里等着跟太傅结亲的人多了去了,太傅能记起你我孤儿寡母的,当真是顾及你父亲的情分。”说着眼圈一红,就开始抹泪,“你父亲正始元年去后,谁还拿正眼看朱家?不过是太傅,如今位极人臣,竟还能属意你,真是令人意外。”
  见母亲哭哭啼啼好不伤心,朱兰奴烦不胜烦,阴阳怪气的:“母亲,这事蹊跷啊,太傅如今是炙手可热,为何要来求我作妇?”说着恨恨不已,“父亲的谥号,千古难寻的窝囊!人人都瞧不上父亲,太傅纵然跟父亲曾贵为太子四友,那又如何?我家中早败落至此,此一时,彼一时,依我看,卫将军八成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能尽人道,看我家族中落,能吃得起这个哑巴亏是不是?!”
  一席话说完,开始鬼哭狼嚎,“我不嫁,我不嫁这种男人!嫁作人妇要是不能享受同房之乐,我活个什么趣儿!”
  听她这般露骨,未出阁的姑娘家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朱氏又气又羞,恨不得上前把女儿的嘴给撕了再缝,跺脚骂道: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卫将军怎么就不能……”自己一把年纪都羞于启齿,只好继续道,“他有一独女,可见是好端端的人。你这张嘴呦,早晚得戳祸,我先告诉你,日后你出了这个门再不要跟我有瓜葛,让你夫家教训你去!”
  一群奴婢躲在柱子后头,听她母女吵翻了天,竟比外头胡人吞刀吐火还热闹,想笑,又不敢笑,一句句听下来,只等着晚上攒一起嚼舌头。
  朱兰奴顿时止住了哭声,眉毛一挑:“你怎知他那独女就是他的了?指不定,他没这个本事,那位夏侯姊姊不知是跟谁生的……”
  “啪”得一声,朱氏终于忍无可忍得甩到她脸上,两片瘪了的唇,直抖个不住:“你住口!你……你这个样子要是能嫁出去才怪了,铜驼街上的要饭花子都未必肯要你,我告诉你,你虽不是我亲生可我好歹还算惦记着你的终身大事,这一回,我先警告你,东市行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是嫁到太傅家中,再这样嘴上没个门,到时我可帮不了你!你不要跳脚了,我让你阿兄来。”
  一巴掌扇懵了朱兰奴,她那股跋扈劲儿,当真像极了前征北将军,我行我素。此刻,醒过神来,厌恶地看了眼庶母,捂着脸蹬蹬蹬跑进屋,把贴身婢子一招,嘴角一翘:
  “给我梳妆,我要亲自去查探查探那个卫将军何许人也。”


第42章 高平陵(9)
  太尉蒋济告病不出,他真的病得快要死了。窗前听雨,竹摇清影,暮色自北邙山慢慢起来,桓睦亲自来探望他。
  家奴把桓睦引进来,蒋济人在榻上,形容枯槁,老病之态弥深。他都没听见脚步声,一声“子通”,蒋济终于撩开沉重的眼皮,他脑子昏沉,但看到是桓睦时陡然清明几分,苦笑道:
  “太傅还能有用到某的地方?”
  桓睦叹息,拍了拍他的手:“你我共事几十载,也算知交,何必说这样的话伤人?”
  蒋济挣扎坐起,浑浊的眼,忽乍泄精光来:“不,你我如何算知交?若真是知交,我又怎会辜负……我只怕到黄泉也无脸见先帝和大司马。”
  饶是半死的人,依旧较真,蒋济一见了他心里那口气堵得不上不下,屋里掌了灯,桓睦就坐在一团昏黄光影里,他眼花了,看不清太傅的神情。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子通,人活一世,要跟着势走,顺着势走,放在十年前,我也不曾料到今日是这样处境。高处不胜寒,我如今才知道,这个高,说的是什么。”桓睦低沉的声音在雨声里,竟有一丝暖意,日照苍林。
  蒋济心中顿生感慨,却不愿再话当年,白云苍狗,人世变迁,话当年除却增添年岁怅惘于今时今日并无益处。
  “太傅觉得高处不胜寒,那就走下来。”蒋济觉得浑身骨头都疼,靠枕很硬,是他老了再柔软的东西也觉得冷硬。
  桓睦一笑而已:“骑虎难下,”他几个字便调了话头,偏要忆当年,“你算算,除却你我,放眼四方昔年同朝为臣共图大业者,还有几人呢?不知不觉,大家都老了。”
  说着,像是灵光一现,“哦,我险些忘记了,”说着朗朗大笑,“子通,替我大魏镇守淮扬的王彦云,比我还要大上七岁呐!”他把手指头一比,蒋济本精神萎靡下来,听到故人名讳,情不自禁也是会心一笑,“不错,王司空比太傅还要年长七岁。”
  “我听闻,他有几个好儿子,这才叫人羡慕啊!”
  “王司空文武俱赡,当今无双,后辈亦不俗,我记得,他有个儿子不光武功了得,书法亦佳,当地读书人奉其作字帖。”蒋济话匣子打开,桓睦静静听着,末了,亲自接过婢子呈上的汤药,要侍奉他用,蒋济推辞,“不敢劳驾太傅。”
  “罢了,你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见几次,子通真的要这么怪我吗?”桓睦问他。
  药碗一停,蒋济深深看向他的眼,满是无奈,不再说话,只是真的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了。忽的一顿,十分后悔自己方才言征东将军王凌父子事,一时间,又焦虑起来。
  “浊水清尘,各有路数,太傅,你为大魏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我记得,朱季重曾说你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我以为,我们这些亲眼见过汉末生灵涂炭天下大乱的人,有幸一逞抱负,为明主所识,到如今,更应当似青松老而弥坚,不坠志向,才算完满啊!”蒋济的话点到为止,语重心长,刚说完,便吭哧咳了起来。
  桓睦帮他掖了掖薄衾,点头应道:“我明白太尉的意思,说到朱季重,你怕是有件事不知,我替子元,说了他家女郎,等太尉好了记得过来吃喜酒。”
  蒋济一愣,错愕间不及细想又是一番翻江倒海的呕吐,桓睦命人好生看照,在他耳畔说道:“子通,告辞了,等你好些一定记得来吃子元的喜酒。”
  桓睦慢慢走了出来,身后,徒留蒋济在残年里挣扎着最后一缕复杂的目光投在他背影之上。
  三五日后,太尉蒋济死在家人环绕之间。桓睦亲自主持廷议,商拟谥号。朝廷空出太尉一职,三公的荣誉,桓睦转头便上书皇帝,请求加封征东将军王凌由司空升太尉,假节
  “王凌专淮南之重,不得不防。”这是下朝后桓睦同桓行简说的第一句话,“先暂时安抚其心,你怎么看?”
  桓行简把昨日府署里接到的一封书函取出,递给父亲,“青徐都督胡质病重,他的属官给太傅来信,说听闻京中有治疟疾良药,正向太傅打听。”
  “命数在天,”桓睦索性连信也不看了,沉吟想了想,“辽东一役,胡遵将军智勇可当,你觉得呢?”
  “我正是此意,若胡遵能接手青徐,可对王凌呈包围之势,”桓行简举了烛台,走了几步,手指向墙上舆图,缓缓移动,“只青徐一地,远远不够,太傅请看,许昌北限黄河,西控虎牢,南通蔡、邓,这才是包围淮扬的重中之重。太傅又命人在此屯田已久,土田肥沃,地利十足,是真正的形胜之区。”
  知子莫若父,桓睦甚是欣慰,笑着问他:“你看谁来镇守许昌的好?”
  “子上。”桓行简扬眉,从蜿蜒的山河上移开目光,“除却太傅骨肉至亲,无人可替。”
  “好,好,”桓睦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我有儿如此,不怕与王彦云一较高下,他已近八十高龄,倘若也有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我自在洛阳恭候他的大驾。”
  父子在书房议事良久,外面家奴通传:“太傅,门口有人递了帖子。”帖子上,字迹勾画得老长,率性恣肆,却又不乏秀气,再看落款,桓睦不由得一笑:“朱季重的女儿,果真得他真传。”
  洛阳城里,最难嫁的朱氏女,无人不知。桓行简一如平常,不见波澜的:“请太傅安置,我去见她。”
  走到游廊,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火逶迤而来,近了看,正是嘉柔,桓行简一看方向,笑吟吟挡住她去路:“你去见我母亲了?”
  天大的谎他都撒了,张氏喊来嘉柔,不过说几句客气关心的话,不算热情,不算冷淡,弄得嘉柔坐卧不安只能耐心聆听。好不易出来,却听婢子议桓行简新定朱家女郎的诸事,她一时恍惚,只想到夏侯妙。
  “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桓行简把她下巴一抬,看到的,是张冷淡小脸,“怎么了?”
  “不怎么,生在此间,既为人子想必卫将军也有卫将军的难处,或许,卫将军心中大喜也未可知。”嘉柔半讥半悲地说道,她心中窒闷,脑子里不禁又想到夏侯至,他自归来,据闻谢绝宾客,连昔日好友侍中许允等人也不再多见,整个府邸,凄凉又清净得很。
  话里有刺,桓行简听出来了,脸色微沉:“我大喜什么了?”
  嘉柔冲他微微行了一礼:“恭喜,卫将军又要娶妻了。”她说完,眼眶子发酸,想此刻北邙山上的坟草青青,正被夜风吹拂。眼前的人,根本就不会再记起北邙,而自己,对他来说,更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
  忽的明白这点,嘉柔那张脸,半点血色也没了,她一直懵懂得很,此刻急促道:“我不要你桓家的籍,不要名分,我也不稀罕,在我眼里比不上凉州的一匹骆驼,也比不上城头放飞的一个纸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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