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55/161页


  日落黄昏,桓行简往她这里来时,刚走到窗下,身后虞松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告诉他:
  “王凌已被押行到项城一带,不肯走了,托人问太傅讨几颗订棺材的钉子。”
  太傅刚咳出了血,用过药睡下,虞松自然不敢惊动他。此时,早从石苞那得知桓行简身边的少年郎,实是女眷,顾不得避讳跟到后院来要主意了。
  桓行简脚尖一调,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唔”了一声,讥讽笑道:“看来,他不死心,把钉子立刻给他送去,多多益善,省的他棺材板订不牢。”
  虞松匆匆应了,刚跑出几步,又被桓行简叫住,“他要是识时务,就不该想着回洛阳,趁早自裁,免得受廷尉之苦。你让人看好了,若是他聪明肯自我了断,尸首立刻送回寿春,挂在城头,太傅这是全他甥舅之情。”
  那双隽秀的眼,噙三分笑意,再加上甲胄除去一身燕服,看得虞松也是一恍,心道,日后诸事看来不必再请示太傅了,忙点点头,领命去了。
  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在嘉柔耳中,她人在窗下坐着,听得心中发紧。不知该庆幸,还是什么,父亲离开寿春城是明智之举。
  一打帘子进来,桓行简看到的便是双眉紧锁的嘉柔,一笑置之,自斟自饮:“怎么,还因为辽东的事积怨在心?”
  嘉柔将手中帕子一展,终于忍不住开口:“卫将军,令狐愚早已身死,还有太尉,我在辽东听父亲和毋叔叔说起当世良将,提到了他,人既已伏诛,何必还要再去羞辱他们的尸首呢?”
  偏过头,轻轻一吐茶梗,桓行简不大能喝得惯寿春城里的雨前茶,他皱眉笑:“不仅仅为此吧,你父亲上回给你的书函里说,王凌待他礼遇有加,你早先入为主也觉得他人不错了,是不是?”
  嘉柔摇头:“是,也许有的吧。不过我不信他谋逆,来时,我仔细看了寿春城外,农人秩序井然,说明寿春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很太平。太尉已近八十,若真想造反遥控朝廷,何必去立几十岁的楚王?楚王又素有英勇之名,他若立,再从宗室里拥立个年幼懵懂者岂不是更好操控……”
  “啪”地一声,桓行简将茶碗重重一放,眸中转动寒光:“好柔儿,看来这两天你苦思冥想了不少事,你我今日,是注定话不投机半句多了。你现在,只该庆幸你父亲没跟王凌勾连,继续逍遥他的江山湖海,其余的事,不是你要操心的了。”
  相识以来,他头一次对她如此严厉,嘉柔被他强捏着下颌抬起了脸,桓行简凝视有时,语气依旧:“我是要一朵解语花,不是请先生听教训的。”
  “我没有要教训你,只是想告诉你,人不该把事情做的太绝。否则,日后便是你的后人说不定也要嫌你杀戮太过。”
  她眼中荡起一层柔柔的眼波,随时都能哭出来似的,可没有,桓行简终于笑了一声:“骨勇之人,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忠告?”
  嘉柔双手朝他胸前一抵,手底异样,他那里缠着绷带还没有拆卸。她顿时了悟,怪不得他自暴雨那日不再来消磨自己,原来他受伤了。
  窗底下,陡然响起石苞的声音:“郎君?太傅醒了,有事情嘱咐郎君。”
  声音分明很急,来的突兀,嘉柔在他手底受惊似的一颤。桓行简嘴角牵动,惩罚似地在她挺翘的一团上狠狠掐了把,嘉柔立刻缩肩,这下眼泪倏地出来,恼怒瞪向他,随即朝那受伤的胸口也狠狠摁了下去。
  “柔儿真是长大了,”桓行简一皱眉头,继而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知道以牙还牙,很好。”
  见他不知是笑是恼地出去了,嘉柔心口直跳,一人呆呆坐了好久。察觉到肩头微凉,正要关窗子,听廊下抬水的两个婢子在那儿窃窃私语。
  “真是勇士,府君的尸首早腐烂得不成样子,棺材被劈开几日,没一个人敢上前收尸,就这个人敢!”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不怕洛阳来的大军!他不怕被杀头?”
  其中一个,挤眉弄眼的,啧啧不已:“你忘啦?太尉前一阵在府里招待的那人,高高瘦瘦,两只眼睛尤为亮的那个,就是他!不过,这会儿已经被抓起来啦!”


第50章 雁飞客(8)
  姜修并未离开淮南一带,听到消息时,在一家小馆子里用饭。手机用户请浏览m.. 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店里冷清,伙计跟相熟的客人凑在一起咂舌。姜修听后,神情肃穆许多,他来淮南,先是令狐愚招待,后来才到的寿春王凌这里。
  手中茶粗,汤色浑浊不堪只能聊作解渴之用,姜修素来没什么特别讲究的习性,好了坏了,一视同仁。将几吊钱朝案头一放,骑驴回的寿春城。
  城下,令狐愚的柏木棺材早被撬了,守卫森严,无一人靠近。他上前痛哭一场,也不畏惧,他这旁若无人的,守门们看得面面相觑又警惕非常,果决派了一人,立刻到官署里报给太傅。
  府衙里,桓行简正守在榻边,微倾着身子,靠近桓睦,听他微弱的声音徐徐发出:
  “王凌这些人得夷三族,楚王则必须赐死。另外,其他所有王公一律安置到邺城去,命有司看管监察,不许他们同外人来往。”
  唯恐来日无多,有些事必须交待清楚,他伸出手,缓缓握住桓行简,“我事魏一生,如今已是人臣之极,人人皆疑我心怀异志。”
  “父亲,”桓行简攥住他枯干的手,嘴里发涩,“这些暂不必提,请太傅好生休养,母亲和弟弟们还在等太傅平安回家。”
  桓睦喉间有痰,呵了两声,嘴角露出笑容时看上去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老人了:“子元,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只能朝前,至于,身后是什么样永远不要去看,也不值得去看了。天下板荡久矣,若天命在我桓氏,”松弛的眼皮费力一撩,直视桓行简,“自当一统江山,华夏复兴,此为大道也。”
  “是,儿明白父亲的话。”父子目光交汇,桓行简了然于胸,余光忽瞥到门外闪过去的身影,将被褥一掖,大步走了出来。
  “郎君,外头有人哭令狐愚,还要替他收尸,我已命人抓了起来。”石苞说着面露了点难色,桓行简诧异一瞬,继而倒微微笑了,“什么人?好壮的胆子。”
  石苞支支吾吾地看他,跟在身边,吞吐着道出了实情:“不是他人,是姜修。”
  脚步一停,桓行简回头,眉梢慢慢爬上抹玩味,他一抬脚跨出门槛:“走,一道去看看。”
  姜修被五花大绑,神情却不见狼狈,挺立如常。倒是一群兵丁,围着他,还在盘问,姜修神色自若:“我该说的已说完,不必再问。”
  “好你个狂徒,老子这就将你活埋了,看到时谁来哭你,哪个又敢为你收尸!”守将冷笑不已,听后头一声清叱:“我敢!”
  嘉柔从官署后院跑了出来,直奔城门,此刻,薄荷绿的罗裙在穿堂的风里涨开飘摇,好似一抹春光,溶进了众人的眼中。
  刀戟交叉,将她拦下,姜修的心被这一声震得当下茫然,等看清是嘉柔,先是错愕喃喃喊出了句“柔儿”。
  “你们放开我父亲!”嘉柔剧烈喘息,声嘶力竭地冲人群喊道,她眼睛中有精亮的泪水,然而忍着未落,“你们没道理杀我父亲!我父亲如有罪,也得先经了庭审!”
  眼前的兵丁神情忽然变了,格外恭敬,手中的刀戟也垂下,嘉柔情不自禁回头:是桓行简。
  她想也不想,扭头就冲了出去跑到姜修身边,推开围众,紧紧地依偎在了父亲身边。
  小脸绷得铁紧,剑拔弩张地逼视着信步踱来的桓行简。
  天真大胆的小女郎,浑身都是勇气,桓行简若有若无瞥她两眼,错开了,而是目视姜修说话:
  “原来是先生,辽东一面之缘,先生别来无恙?”他话十分客气,可并未让人给姜修松绑,见他现身,一干将士持械纷纷避开了一段距离。
  辽东确有一面之缘,姜修记得桓行简,声音在记忆里有些模糊了,可这双眼,是过目难忘的。他回得也很客气:“别来无恙,我今日既在郎君手中,凭君处置。”
  嘉柔倏地攥住了他的胳膊,一顿,声音颤抖而苍白:“父亲!”
  桓行简浅淡一笑,负起手神色从容非常,先是绕着令狐愚的棺木大略扫视两圈,再回头,目光停在姜修颧骨微红的脸上,很有耐心:
  “先生是性情中人,想必,跟令狐愚有些渊源。来哭旧友,人之常情,不过先生处江湖之远,恐怕不知庙堂事,王凌勾结令狐愚要废了天子,另立楚王为帝,先生曾是文帝布衣之交,楚王是文帝兄弟,这样的倒行逆施颠覆社稷之举,先生怎么看?”
  姜修缓缓摇首:“庙堂之高,我一介凡夫俗子既不知也就不便置喙。但府君待我有情,我自当还之,余者,同我毫无干系。”
  不识好歹!石苞在身旁听得清清楚楚,郎君这是有心给他个台阶下,他倒蹬鼻子上脸了,心中忿忿,不觉按向了佩剑。
  这一动作,落入嘉柔眼中看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想到辽东的事,眼中忽闪过一抹恨意,双臂一张,挡在姜修前面:
  “卫将军!你若杀我父亲,就先杀了我!”
  桓行简像是嫌麻烦似的皱下眉,随即展开,转头吩咐石苞:“给先生松绑。”
  “郎君!”石苞直咬后槽牙,压低了声音,“这个姜修分明就是来挑衅滋事的,郎君这样,如何立威?”
  “少啰嗦。”桓行简眼神一压,晦暗得很,石苞无法只得憋着一股气上前亲自给姜修解开了绳子。
  不料,姜修并不领情,连个“谢”字也无:“卫将军,可否能让某带走府君的尸骨?某实在不忍心见他……”
  “先生,”桓行简冷硬地打断了他,嘴角那抹笑意尚在,“我敬先生孤勇前来,非常人之举,令狐愚得先生此心也算九泉有慰。不过,先生若一意孤行,恕我难能从命。我追随太傅讨贼而来,所下诏令,无不出自上意,发冢剖棺,正是因本案无律可依,引的《春秋》决狱。照齐崔杼故事,王凌、令狐愚罪宜如旧典,先生一定明白。我纵然对先生心存钦佩,但绝不能因私废公忤逆君心,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
  秋阳高照,正值晌午,秋老虎扑在人身上一片火辣辣的气息。嘉柔鼻尖不知是热还是紧张,沁了层薄汗,眸子因光亮微微眯着,浓密的睫毛上下相接,里头的情绪也掩住了许多。
  “父亲,各退一步吧。”她不安地劝道,唯恐眼前一线生机转瞬即逝,姜修沉默有时,脱掉了外裳,走到棺木前不避臭味难挡半腐的尸骨,遮盖上去。
  嘉柔一颗心被拧得死紧,半分气透不上来,脸色发白,再去看桓行简,他正把视线从父亲身上调到自己这来,目光纠缠,两人都没有说话。
  一旁石苞早看的好不耐烦,桓行简依然如故,对姜修道:“先生既来了,请入城一叙。”
  千里河山,旧日城阙,都还在如昔的日影照耀之下,姜修抬头看了看女墙上招摇的旌旗,林立的矛戈,果断拒绝了:
  “多谢,不过我与旧主相识一场,如今故人不在,就不入城叨扰了。”
  桓行简被拂了面,涵养极佳,带笑颔首而已:“好,不强人所难,只是令爱在此,先生为骨柔亲情也当一聚。”
  嘉柔把两只期盼的眼朝姜修身上一定,姜修犹豫了下,城门下头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勉强跟桓行简入了城。
  物是人非,姜修一路看景一路沉默,先被带到后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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