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75/161页
台阶上,出现了一抹眼熟的身影,阿媛赶紧跑过去,欢呼不已:“舅舅!舅舅!”
夏侯至本紧绷的脸,顿时松弛,温柔把阿媛一揽,低头抚她脸:“阿媛来了。”说着,抬头看一身燕服的桓行简,寻常神色,夏侯至忽然觉得嗓子干涩,搭在阿媛肩头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颤,“阿媛,我跟你父亲有事情要谈。”
阿媛格外懂事,立刻明白,跟上前来牵她的婢子走了。临到月门那,阿媛回头看了看舅舅,舅舅依然风姿夺人,望之可亲。
“不必去了。”夏侯至语气上来就很尖刻,“桓行简,我以为你我之间最多至交陌路。”他忽然就恨透了自己,怎么会信眼前人,他明明是虎狼,论演戏,难道不是他桓家家传?
“我错过了机会,不会怨天尤人,我认,但你我不必再相见。”夏侯至话说得分外决绝,始作俑者却安然若素,桓行简点点头,不知算不算一种默认。
“也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他两手空空,并未打算再去北邙。夏侯至愈发厌恶他那神情,血往上涌,许久不曾示人的凌厉傲气一泄而下,“我耻于曾同你交游,只恨不能亲手杀你。”
一下撕破了脸,桓行简似乎也不觉意外,唇角冷笑聚起:“不错,你错过一次,便错过所有。我没什么对不住你的,也没什么对不住她的,各自由命,我姓桓,就这么简单。”
夏侯至已然齿冷至极:“你果然阴毒,”他目中不由凝泪,心中想到一人更是血气翻涌,声音陡得扬高,“柔儿性情单纯,你但凡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害她!”
月门那,贴墙而立的阿媛一脸惨白,手紧紧捂住了嘴巴。她避开下人,躲在这里偷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本焦急两人到底在说什么。最后这句,宛如一个霹雳下来。
来时,她便觉得怪异,父亲鲜少让自己再来舅舅家,更不要说他亲自登门。
年岁渐长的小少女有了许多心事,此刻,两脚虚软几乎站立不住。脑子里嗡嗡成片,强自忍了又忍,掐得掌心深陷。
有脚步声远远传来,阿媛大喘几口气,理理衣裳,穿过一树嫣然的桃花,笑对前来找她的婢子:“许久不来,我都迷路了呢!”
她捂着砰砰跳的胸脯,“我去看看父亲和舅舅说完话没!”
转身就顺着青石砖路返回,从月门那一探身,竟见桓行简也朝这边来了,阿媛吃惊,他微微一笑:
“走吧,你舅舅还有客人要见。”
阿媛心里不信,狐疑的眼神从他脸上这么一溜,却也无奈,试探道:“我去跟舅舅道别。”
“不用了,你舅舅有其他事要忙。”
不由分说,把阿媛带出了夏侯府。父女坐车而来,阿媛眉目似他,凝神时别有一番冷隽滋味,桓行简瞥她:“怎么了?”
她咬咬牙,小巧的鼻端已然沁汗:“我听见舅舅好像跟父亲吵架了。”
他心一凛,皱眉问:“你跟谁学的,还知道偷听了?”
“舅舅说,父亲不要害柔姨,我只听见了这一句。”阿媛到底年纪小,当着父亲的面,没有撒谎,可眼睛却红了,“舅舅为什么这么说?”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强逼自己不要去瞎联想,但没用,有些念头自己就跑到脑子里来了,无比清晰。
桓行简脸一沉:“你舅舅也不过如此,你大了,有些事我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会去瞎猜。你母亲的墓葬,被贼人所盗,便有人把你母亲的死重新翻出来附会,连你舅舅也以为我害死了你母亲,所以,他说那种话。”
没想到父亲如此坦白,阿媛唇一抿,自母亲病逝她跟父亲都有意避开这个话头。这么猝不及防倒出,阿媛茫然无措看着他:
“那,那父亲跟舅舅解释了吗?”
她自然是信父亲的,此时,心里又恨那些拿母亲离间两家关系的人。桓行简神情依旧淡薄得很:“你的父亲做事,不需要解释。”
阿媛彻底无话可说,慢慢垂了头,听街市上欢声笑语的,便打了帘子一角,见卖各色玩意的都有眼睛里不由神往。
悄悄转个头,看桓行简端坐阖目,是个小憩的模样了。她大胆继续透过车窗去看,一眨眼,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柔姨吗?
阿媛低呼,桓行简当她小孩子家不知看到什么稀奇的物件,动也没动。
她看到的,确实是嘉柔。
得知父女两人去了北邙,嘉柔带宝婴出府。这几日廷尉那边迅速结案,桓行简没有瞒她,把结果一说,嘉柔着实吃惊,难能想象朱兰奴那个人何以疯狂至此。
府里金线没了,嘉柔不劳烦人也想出来透透气。本以为桓行简软禁了她,可到府前,竟能出得去,她便同宝婴两人往铜驼街来。
看得眼花缭乱,该买的买齐,人忽潮水般动起来,嚷嚷着往东面看胡人新传来的杂耍。嘉柔奋力挤开,从人群中逃出来,看那么多乌泱泱的人头都往一个方向去,波浪似的,又壮观又心悸。
洛阳城可真热闹。
这一挤,倒把宝婴给挤没了,像是消失在了人海。嘉柔一时无奈,把幕篱一掀,准备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能不能等来宝婴。
“柔儿!”不知哪里忽横出一道声音,嘉柔回眸,顿时一脸的惊喜,看着车壁里坐着的夏侯至,“兄长?”
可他怎么也来逛铜驼街呀?嘉柔兀自发愣间,夏侯至伸手把她一拉也不顾忌避嫌与否,跨上车来:
“我正要找你,没想到在这街上遇见你。”
他边说,边朝外迅疾地掠了两眼,吩咐车夫:“从上东门出城。”
嘉柔被他异于平常的举动弄得魂不守舍,身上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下意识掏出帕子,把额角一擦:“兄长,你这是怎么了?”
“柔儿,听我的话,离开洛阳。”夏侯至声音像紧绷的弦,这一回,是十分的斩截,“你不能回凉州,暂先给你找了个落脚处,别害怕,我一定会将你安排好的。”
第69章 竞折腰(16)
嘉柔弯弯的眉眼,慢慢隐匿,她那模样,有点像被猛然人捏了两边羽翅的雏鸟:“兄长为何要我离开洛阳?”
事发突然,她心里没来由得一阵慌乱。
“不为别的,只不过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你跟着他,太危险了。”夏侯至对着她,脸上是惯有的柔和,但这份柔和,嘉柔忽觉得陌生起来,仿佛从不曾见他这样坚决不可置喙过。
嘉柔把无限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一张脸,忽就变得雪白无色:“兄长是不是知道了关于姊姊的什么事?”
“廷尉结案,我的确知道了。”夏侯至果断接上她的话,眼神不避,清亮如许,“不是因为清商,洛阳的局势暗流涌动,你一个姑娘家不必知道太多。我把你往南送,暂住一段时日,等局势稳妥了再从长计议。”
听他说完,嘉柔两只楚楚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怅然,喃喃问道:“可,可我到了那个地方都没有认识的人……”
夏侯至心中一阵怜悯,看她文文弱弱一副不安模样,只能狠心说:“那户人家人都很忠厚,家中有未出阁的女孩,柔儿,我知道这样太难为你了,但兄长不得不这样做,你要是相信我,就听我的安排。你要是不愿意,我……”那些体谅的话他到底说出口,而是道,“这回我也得把你送走。”
若是当初,在柔儿三番五次祈求暗示之时便将她送回凉州,该多好?往者不可谏,他想这些丝毫用处也无,夏侯至羞愧地打起精神,见她垂首,纹丝不动像画里人一样坐着。马车“吁”的一声停在门口时,嘉柔才把脸抬起:
“崔娘她们呢?我走了,她们要怎么办?”
“你放心,她们日后也会回凉州去的。”夏侯至听她话风应该是答应了,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进了夏侯府,夏侯至给她收拾书、笔墨纸砚凡是能想到的物件,嘉柔帮忙,一颗心跳得急,直撞胸口,她不得不停下深深吸气。一抬眸,看到窗子外那株梨花打了苞,白莹莹的,春光媚好,草绿庭院娇莺乱啼,恍惚间又记起了从凉州出发的那个春。
零零碎碎收拾出几包东西,夏侯至平日哪里做过这些杂事,难免手生,但坚持亲自给她整掇了。嘉柔看他一个大男人,里外为自己忙活,眼睛狠狠一酸,忍住了。
府里家仆不多,夏侯至让李闰情生前的婢子留客跟着嘉柔。准备妥当,几人临上车,嘉柔忽回头看了眼夏侯府,朱门还是那个朱门,一如旧时,连墙头漫出来的花枝上萦绕飞舞的蜂蝶都好似旧时客。
她真的要离开洛阳城了?永远不再回来?
桓行简那双隽沉的眼倏地从脑海里掠过,嘉柔一惊,忙把这些撇得干干净净。惠风和畅,吹得人陶然欲醉,嘉柔仰面瞧了瞧纤云遍布的天,端端正正坐进了马车。
一路只有车马轧轧声,出城门时,她听见车夫跟守城的人道:“是夏侯太常的车驾。”
守兵放他们出行,车身再一动,马蹄子很快一下下叩地前行。嘉柔一阵心悸,掀开了幄帘,看着洛阳城巍峨如昔的门阙从眼前移动,来时晴光,崔娘感慨帝都繁华的啧啧称奇声宛若回荡耳旁。
那天,她认识了两个少年人,一时萍合。生忘形,死后名,那个孤注一掷倨傲人间的已经离世。另一个,爪牙俱张,逞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男人眼前,嘉柔一想到桓行简,心忽冷忽热:我再不用见这个人了。转念间,便成我再见不到这个人了……
她把这些情绪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掩藏好,抬起头,冲端详自己的夏侯至浅浅一笑。
行车很快,等道路两旁换作绿油油的禾苗,再入目,倒有几分田园人家让人心静的感觉。车身不知道转了几道弯,拐了几回方向。再一停,夏侯至把封书函交给嘉柔:
“这是给那家主人的,其实,我早已安排过了的。不过,还是再写一封的更妥帖。柔儿,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再晚些,城门一关我就不好回去了。”
嘉柔心绪跟着一乱,她害怕,可知道姨母不在,崔娘不在,连兄长都要走了,她长大了得学着一个人撑住不倒。两只白玉般的手,抓在车框上,逐渐收紧,青色血管愈发要涨破肌肤:
“我还能见着兄长吗?”
她听见自己声音如风中落叶般无力,哽咽难忍,夏侯至星眸闪动,很认真也很坚决地告诉她:“能,山长水阔,你我会再相逢的。”
“你说话算话呀!”嘉柔忽松开车框,攀上夏侯至的脖肩,放声大哭起来,“兄长,你一定说话算话!那年,姨母来接我我不愿走,你骗我说以后还会接我回来跟姊姊们一起住。可你没来,我等你好久盼着你接我,后来我想你不会来了。等我在凉州好不易住得惯了,姨母又把我送回洛阳。这回,别忘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兄长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她幼年离京,尚没这样哭喊过,不过在马车里醒了哭,哭了睡,昏昏沉沉地走一路,天上开始有鹞子,地上开始有骆驼,铃铛清脆,也就到了帝国的边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