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第90/161页
“来,擦把脸。”
不知是多少人用过的手巾呢,嘉柔瞄了眼。刚喝了半碗温茶,脸上热气依旧如云霞般蒸着。她有点忸怩:“我不热,多谢大将军。”
“这是我一直用的,还嫌弃我吗?”桓行简看她眼神躲躲闪闪,不肯用,偏要找借口,忍不住笑道,“没旁人用过,我难道会随便摸来一块给你用?”
听他这么说,嘉柔怪不好意思的,手一伸,接来擦脸了。
上头,扑面而来似有若无的汗气味儿,混着澡豆香,怪怪的。嘉柔趁他倒茶,忙又装作无意嗅了嗅确认一遍,顿时,眉间轻蹙,一手拎了边角往水盆里一砸。
水花四溅,桓行简瞧见她那眉间一点皱,东风都抚不平似的,嗤笑了声,又捞起来拧干往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上摊开晾晒了。
“还真嫌我?柔儿是香的?”他看四下里无人,身子一倾,极快地拉扯了下嘉柔胸前衣襟,果真幽香,引人遐思。嘉柔忙把他推开捂住胸口,快步回屋。
把杌子扶起,敛裙坐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没指望你做个君子,可你说好第二日就能回来的,为何延宕这么久?”桓行简进来,眸光在她身上停驻,“我以为你又走了。”
外头忽一声蝉鸣拔地而起,像是试音,那枝叶里藏着的鸣蝉断续两声后,就像吃足奶的婴孩般声嘶力竭起来,好不聒噪。
流光易逝,提醒着嘉柔这一春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她轻声问道:“我没回来,大将军有没有找我?”
声音虽然轻,还是被桓行简听到了,一笑道:“找过,没找到。”
“那,大将军不着急吗?”嘉柔抬眸。
桓行简淡淡的:“我急又如何,你去向不明万一是太初想给你换地方,我这边军情压头,也没功夫找你。”
他一顿,眉峰微挑:“我在你心里,怕也排不上号。”
“我答应过大将军会回来,就不会食言。如果我想走,就会告诉你我想走。”嘉柔复又垂首,两手交握,“我回去时,发现跟我来的留客姊姊因为找我受了伤。伤口很深,她起了高热,迷迷糊糊的说想回洛阳,她说,洛阳是她的根,死也要死在洛阳。”
说到根,嘉柔颇有些惘然,她的根到底在何处呢?很快,继续说道:“李叔备了车,我们没走多远,发现她病情不妙怕是撑不到洛阳,又折返回来。我走时,大将军说一时半刻不会离开寿春,所以,我等留客姊姊好的差不多,把她送回洛阳,就来寿春找你了。”
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桓行简心头疑虑云消雾散,听她提洛阳,忍不住问道:“你回了趟洛阳?”
“是,只是我没进城。”嘉柔很诚实答道。
“你,”桓行简似乎在斟酌话怎么说合适,蹙眉轻笑,“你还记不记得临走前的晚上,你都问了我什么。”
嘉柔闻言,便静静凝视他不动:“记得,只是我醉了,不记得大将军是怎么回答的了,我问大将军喜欢我吗?”
“喜欢,我第一眼见你就喜欢,没变过。”桓行简毫不犹豫答道,“想起来了吗?我是这么回你的,当然,你现在问我,我还是这个话。”
他神情变得温柔,连带着五官的线条都似乎不再那么峭拔锐利,嘉柔脸上红潮本都退了,复又烧得滚烫。
一时间,默不作声,幕篱早解下了,一头秀发带着些许潮意有几缕被汗打湿搭在肩头。桓行简看了片刻,上前一握,低笑道:“我让人烧些热水。”
拔营时,他把毌夫人给嘉柔新赶出的衣裳也带上了,此刻,正派上用场。等嘉柔沐浴过了,清清爽爽出来,桓行简把晒干的手巾拿来让她擦头。
嘉柔扁了扁嘴,不太乐意。
“带军在外,我总不好像在洛阳那样讲究。”桓行简俯身站到她身后,把头发一拢,轻揉起来,干燥的巾子瞬间吸满了水分。嘉柔抿嘴一笑,咬唇道:
“大将军也伺候女人吗?”
话里有话,桓行简立刻窥破她那点小玄机:“不,我从不伺候女人。”
嘉柔转身瞧他,指着手巾,奇道:“那大将军这是在做什么?我不是吗?”
桓行简视若无睹,把她肩头一扳,迫她转回去:“女人?这里哪有女人?不过有一匹喜欢乱跑的小马驹,仅此而已,我给她顺顺毛看以后是不是能乖一点。”
嘉柔气得回身连连搡他,力气很大,桓行简往后一闪,她险些扑了个空,慌乱间,抓紧了他衣领。一扯,他胸口上方那块淡了的疤痕便被嘉柔瞧在了眼里。
这件事,她本没放在心上当石苞刺她胡言乱语。这会儿,心随意动的,就势要扒开来看,桓行简把她两手一捉,笑道:
“柔儿比我还急?”
嘉柔没领会他话里意思,娇怯怯地问道:“石苞说,他说我刺了你一刀,我刺伤过你吗?”
不动声色把她手拿开,整了整衣裳,桓行简那道含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你听他鬼扯。”
“那你身上哪儿来的伤?”嘉柔半信半疑,这块疤,似乎很久前就有了,两人行事时她触到过,只当刀枪无眼不知哪回落下的。
桓行简一笔带过:“不记得了,”说着暧昧冲她一笑,靠近了,压低嗓音,别有意味地垂下目光一扫她下身,“别急,晚上我好好疼你。”
嘉柔先是不解,很快领悟,脸腾地下红了。眼见她羞答答窘迫欲逃的模样,一如从前,桓行简忍不住把人一揽,刚要亲吻,外头传来两声轻咳:
“大将军?”
桓行简恋恋不舍把嘉柔一放,低笑自语:“还是等晚上吧。”他起身出来,原是清点的战果出来。册薄呈上,他略略一看,哼笑了声,并不急于表态,只说句“我知道了。”
随后,招来石苞等人,变了副神情,眉眼冷峻:“李蹇是一夜没睡都在杀敌吗?”说着,册薄朝案几上一摔,“这样的数他也敢报,不怕吃撑了他,你再去核查。”
虞松卫会快速交汇了个眼神,正想提事后封赏之事,似被桓行简料到,手一挥,先止住了:“回洛阳再定不迟,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准备回京,让毌纯他们来见我。”
卫会机灵,瞄了眼稍间,已猜出嘉柔在里头避嫌,因此踱步出来后,笑嘻嘻对虞松道:
“叔茂,你别这么死心眼嘛,没看见佳人回来了?”
虞松无奈看他故作玄虚,卫会眼中精光乍泄,冲他撩了撩眼皮,道:“你等着看,李蹇毌纯两个绝不会重赏。”
这一战,两人奋勇杀敌可谓猛将,虞松微微笑了笑,似也了然,两人并肩走了出去。
毌纯等人被叫进来,无非安排淮南防务,老生常谈,桓行简并未啰嗦,言简意赅嘱托事了,只留毌纯。
“属下还没谢大将军临危相救。”毌纯单膝一跪,抱拳行礼,桓行简微笑请他起身,喊出嘉柔。嘉柔本在里间无所事事等候,外头的对话,也都差不多听了个遍,猛地一惊,连忙走了出来。
“毌叔叔!”她脆脆喊了一嗓子。
桓行简噙笑看看嘉柔,又看看毌纯,自己一抬脚往外走:“我就不妨碍你们说说话了。”
语落,他人倒真的利索离开了。一场大战后,毌纯眼底略有一抹青色,不过常年戍边,久经沙场,这也不算什么。所以,嘉柔问东问西时,温言笑道:
“柔儿,放心吧,诸葛恪这回栽了个大跟头,回去还不知是什么光景,淮南一时间定是太平的了。”
嘉柔一片欣欣笑意,眉眼都跟着鲜活起来,不知想到什么,有点羞赧了:“毌叔叔,我那时来送信想大将军赶紧救合肥,看来,是我错了呀?”
毌纯哈哈一笑,胡子乱颤,慈眉善目地把嘉柔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摸道:“柔儿,我也算你长辈了,不得不说你两句。那么危险,你一个人跑来送信,这实不可取,日后不准再这般冲动了。”
看嘉柔不好意思点头垂首,毌纯才试探问:“柔儿,有些事我还得问问你。第一,你人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从茶安来报信?第二,你这段日子又是跑哪里去了?”
个中曲折,恐怕自己都难能说清,嘉柔转过身,斟了碗茶奉给毌纯,含混道:“说来话长,毌叔叔不用挂心我,我心里有数。”
毌纯长叹口气,茶饮尽,手一抹胡须上的水珠,道:“柔儿啊,你跟大将军的事,其实我不该管。可我见大将军待你,还是有心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要管太多事,跟着自己的男人便是。你爹爹他,漫游四方,就是我也难能见他,你姑娘家离了父母,就是夫家的人了,好生过着,啊?”
他是武将,话虽糙了些可发自肺腑,也不知道嘉柔听进去了没有,又叫了声“柔儿”,嘉柔冲他灿然一笑:
“我记住了。”
合肥事毕,毌纯等率着人马回自己治所,大军也要凯旋班师。府衙的后宅清净,不过,就几个婆子管事,收拾一通,总算整洁许多。天井里镇了些瓜果,已是难得,高高的梧桐树投下一大片浓荫,看着平添几分凉爽。
树下有石凳,桓行简同幕僚等人在院子里说话,石桌上放了盘棋,他和卫会对弈,其余几人在旁观战。
眼见黑白双子厮杀正酣,黑子占优,是卫会所执,要将白子斩杀了,桓行简不急不躁的,听石苞在旁边似是闲话:“李闯这小子很有种,第一回上战场,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杀了个天昏地暗。我找到他时,长矛上全是血滑不留手的跟泥鳅呢,他还要杀,简直是杀红了眼,拦都拦不住。”
桓行简莞尔:“这是开荤了,很好,有万夫之勇,再历练历练,年少成名也未可知。”说着忽落下一棋,顿时破局,卫会皱眉在想破敌之法,乍闻此语,心中蔑然,但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情绪里头:他自负可比张良,喜欢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不过,若能再立下赫赫军功,岂不兼美?
神思不定间,手下这局棋已经输了,桓行简笑着起身,撇下众人,往房里来。
床榻边,嘉柔背对着自己,正低头收拾自己的小包裹。桓行简悄声靠近,探身一瞧,就把扎着几根漂亮鸡毛的毽子勾到手中。
他呵地笑了,左右相看:“柔儿还会踢毽子呀?”
有点调笑的味道,嘉柔起身,忙去夺,桓行简把手扬高了:“抢得到就还你。”嘉柔踮了脚,使劲抓他胳膊,借力未果,索性放弃:
“我带了好些雉鸡毛,还有铜钱,能做好多,大将军要是喜欢就送大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