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无日不春风》第2/71页


  城门落下。九章衮冕、四彩大绶的祝尧禅手持节杖,昂首阔步踏过护城河。天未光,前路茫茫,十四岁的少年心中,却是一条可追比苏武、张骞的康庄大路。他坚信,要不了多久,他的父兄就会发兵塞北,痛击鞑虏,迎他踏上凯旋归途。子显母荣,到时候,他的娘,凤冠霞帔地端坐在迎接的华辇上,接受着万方赞誉,千古称颂。
  眼中热热的,那一定是胸中翻涌出的豪情,祝尧禅直往前看,绝不回头。
  少年身体没长成,祝寰灏的衮服穿在身上还是太长太大了,一不小心,鞋子踩在大绶上,他绊了一跤。
  跌得很重,很疼。一个人,无论什么年纪,什么身份,什么境遇,摔了,疼了,心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娘。
  “娘……”
  他的娘还在深宫中,还在烛台下屈指计程,盘算他该走到哪里,何日是归期。可他却越走越远了。
  突然之间,他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豪情,也不是因为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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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炉瑞脑,铜壶更漏,深宫中一如既往。
  方皇后耳边听到一阵低低的啼泣,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再醒的时候,那阵抽泣声清晰起来,是祝尧龄跪在床边,见她张开眼,接过一旁吴淑琴手中的碗匙,膝行着爬到床边,道:“母后,母后,您用一些吧,您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
  “娘娘,您好歹进一些吧。”宫女们一起劝道,“您一餐不进,殿下也不肯进,您就当可怜殿下一片孝心。”
  方皇后无力地落下眼皮,发干的嘴唇动了动,却又咬紧,外面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祝尧龄拭了拭泪,撑起身子,微微一晃,吴淑琴忙上前扶稳了,一道迎驾去了。
  不知他父子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建业帝一人进来。扶住方皇后不让她起身,建业帝坐在床边:“鞑靼言而无信,赎金已经尽付,可他们仍诸般推脱,不肯放回三郎。为了筹措赎金,国库已然空虚,文官们纷纷上奏眼下不宜动兵,内阁的票拟,也是此意……”
  方皇后忍不住打断:“皇上的意思呢?”
  “三郎是你我心头肉,朕何忍他为南冠楚囚?只是鞑靼乃是游牧之族,九边绵亘万里,他们的骑兵行踪不定,就算此时发兵讨伐,也未必能找到三郎。况且,马上入冬了,军马难抵塞北酷寒。朕的意思,等来年开春转暖,厉兵秣马,一举北征。”
  方皇后的心稍安。
  建业帝亲自端起碗来,长叹一声:“大郎近来日夜侍奉,你这又是何必,这么耗下去,你的身子,大郎的身子……唉!”
  “大郎又是何必?”方皇后摇了摇头,“‘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妾身不要他日夜服侍,妾身只要他一句话:痛击鞑虏,雪耻扬威,迎三郎还朝。为什么,他就是不敢承诺?”
  入冬,建业帝却病倒了,转至来春,仍缠绵不治,之后,更是一日千里地衰颓下去。原来的北征大计只能搁置。秋日,重臣联名上书,立储之事不宜拖延。
  建业二十二年,春。建业帝已是病体沉重不能理政,太子祝尧龄监国。趁着尚能执笔,建业帝展开祥云瑞鹤的绢面,在诏书上写下两个大字:“北狩。”然后,虚弱地握住守在塌边的方皇后一手:“朕只怕是……不成了。”
  在后妃们的低泣中,建业帝说道:“大郎不敢的承诺,朕给你。北狩,一指宋时靖康之耻,二指王师北伐,此旨兼而有之。他日大郎继位,如不能励志复仇,北击鞑虏,迎回三郎,你可执此旨耳提面命。另外,小妹也到了出阁的年纪,朕留意许久,觉得尚之与她十分般配,方家和严家门当户对,就结成秦晋吧。”
  建业帝口中的小妹是方皇后的同胞幺妹,尚之是刚刚承袭荆门公的严崇,这个时候让掌重兵的方、严两家联姻,无异又为日后北征打下一块重基。这份苦心,方皇后如何不明?反握住建业帝的手,眼眶再一次湿了。
  建业帝已经很倦了,仍是说完了最后一句:“从今往后,孙一辈取名,皆以‘北’为字,以示惕厉,永记国耻。”
  是年,建业帝崩,太子继位,尊方皇后为太后,立太子妃为皇后。
  次年改元承平,岁月如梭,转眼便是承平二十九年。三十年来偃武修文,一片太平。当今天子以仁孝治国,奉行 ‘止戈修睦’、‘休养生息’、‘礼让为国’。未免久战伤民,九边偶有争端,多以重划疆界、赔偿金银休战。
  如今的承平帝正值壮年,如日方中,早不复当年羸弱,而年长他六岁的吴皇后却已日薄西山。年中,吴皇后薨,承平帝大恸,举国大丧,为期一年。
  这一年年底,鞑靼军不顾国丧休战的古例,反倒趁机偷袭张掖边关,亏得驻守甘肃镇的平羌将军、总兵官越孠临危不乱,带兵给与迎头痛击,大败敌军,斩获俘虏马匹无数,更俘获了敌军主帅、鞑靼可汗察纳的次子古鲁哥。这一战,是近三十年来少有的大捷。
  鞑靼派使送来一柄金如意、一个蓝田玉枕,希望换回王子古鲁哥。这两件器物是南宋时朝廷向金国的纳贡,后来元灭金,又被鞑靼所得。如今几经辗转终于回归故土。一时间朝臣大肆褒扬:我朝国富兵强,更胜唐、宋。承平帝听得高兴,思及太后浅眠,将此玉枕和如意一并奉上。
  众妃嫔们聚在寿康宫,七嘴八舌地称赞天军所向披靡,天子至孝至仁。
  太后在众目睽睽中持起金如意,看向玉枕。
  金玉满堂,好兆头。
  忽然一声脆响。金如意猛地砸在玉枕之上。
  事发突然,众人呆若木鸡地任由如意雨点般接连不断地砸下去。金器不硬,几下便折了,玉枕也成了一片狼藉。
  金折玉碎。
  “三十年来,我们赔给鞑子多少土地、金银、茶玉、女人?如今一柄金一块石就想换回他们的王子?”太后厉声道,“我不要金,不要玉,融金铸兵碾玉入药,送到边关,支援将士,我只要还回我的尚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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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平帝久久沉默着,终于开口,吴伯埙躬身待命。
  “告知鞑靼可汗,想要换回他们的王子,必用尚孝王。”
  八百里加急飞驰边关,半月之后,消息传回,鞑靼声称,尚孝王在塞北多年,身体衰弱,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再长途跋涉了。
  这当然是推脱之词。鞑靼可汗不止一子,何况,区区一个王子,又怎能跟大朝最尊贵的尚孝王相提并论,不肯交换,也是意料之中。
  承平帝负手而立,灯烛掩映下,脸色半明半晦:“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儿子?”
  吴伯埙回道:“鞑靼愿用尚孝王之子换回他们的王子。”
  尚孝王北去三十年,已育有一子,名为斗(三声)南,如今二十二岁。
  作者有话要说:  1.诚惶诚恐开新坑。这次有万字大纲支撑,只要不冷到北冰洋一定坚持下去!求收藏(*╯3╰)。
  2.被困宣化原型是土木堡,承平帝的妻大姐原型万贵妃。其他都是扯淡的。
  3.明朝时候蒙古那边挺复杂,有鞑靼有瓦刺还有兀良哈,文中就统一鞑靼了。
  4.祝尧禅不是男主,我再也不敢用中老年男人当男主了/(ㄒoㄒ)/~~。


第2章 露峥嵘就是露狰容
  七夕。
  国丧为期一年,在此期间皇室之中不得嫁娶,加之早在先皇后卧病时,诸王、公主、王子便要轮流侍病,这样算来,婚事耽搁了大概两年左右。承平帝无子,宫中没有皇子,但诸王、世子、王子中却有很多已过婚龄的,所以太后想着来年开春便为皇室大举选妃。
  这个七夕是国丧之后的第一个佳节,潇湘公吴誉奏上一本:“毁不灭性,臣民不能以死伤生,国丧已过,应该恢复节庆宴乐。适逢七夕佳节,可效仿汉时古例,举办乞巧盛会,选出心灵手巧之淑女作为选妃之备。”丧期刚过,这样的建议旁人自然不敢提,可潇湘公是当朝国丈、先皇后的父亲,他此时提出节庆主张,旁人无可非议,就算言官也要赞他豁达识体,公而忘私。
  承平帝允准,既然是仿效汉时,便将地点选在了西安府。
  本朝选妃并不只限官家之女,凡有良家子品貌皆佳者皆可入选,所以按理说,这一次的乞巧会该当是不拒平民的,可承办此事的陕西布政使吴仲箎私定规矩,凡三品以上大员之嫡女方可入会。这样一来,范围小了许多,可有不少邻省官员送女儿前来,甚至有从京城特地赶来的,所以人数也不为少。西安府知府便选了远近闻名的官酒楼开襟楼作为盛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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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天还没亮,月季便被人摇醒了,冲鼻子一股浓烈的香气。
  芙蓉轻声道:“快起来,快起来,熏香了。”
  月季打了个喷嚏,揉着睡眼问:“姐姐,你好香啊?”
  “没法子啊,今天晚上都是大官们的贵小姐,尤其那位吴小姐,听说她最讨厌别人有难闻的味儿了。咱拿着东家的钱,怎么也不能给东家丢人啊。我是淘泔水的,一身馊味儿,只能比别人多擦香水。你是吹火的,烟火气重,也早点起来准备吧。”
  “这些……”月季摆弄着她塞过来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好贵的吧?”
  “快拿着,一个白白净净姑娘家,要是宽裕谁爱干吹灶火的苦差事?别跟姐姐计较了。”
  “谢谢姐姐!”月季当着芙蓉的面宝贝一般把它们收好,才往外衣袖子里伸胳膊,不解地问,“开襟楼有的是伙计丫鬟,为啥非要让咱几个打杂的上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啊。”芙蓉抿着嘴笑,“你知道的,咱这店其实是知府大人的三姨奶奶开的。三姨奶奶本身漂亮,不喜欢别的漂亮女子,所以长得越好看,做的活越下贱,可这次不同了,知府大人发话,一定要选最好看的进去伺候。”
  月季还是不明白:“可来的都是各家小姐啊,伺候小姐们要长得好看干啥?”
  “承办节宴的是布政使吴大人,出面的,是他夫人。听说,他家公子也会陪着母亲妹妹一起来,这位吴公子阿……总之呢,你要是不想攀那个高枝,就离他远着点儿。对了,晚上还有专为咱们下人准备的拈阄射利呢,听说奖励丰厚,都是从京里采购的上等货,千万不要忘了去拈阄。”
  月季甜甜应了声:“记得了!姐姐你人又美心又美,老天保佑,一定拈到头奖。”
  开襟楼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淑女们不能抛头露面,各家小轿都是直接抬进门里才落下的。木楼梯上,莲步轻挪的两名少女是山西巡抚之女马小姐和都指挥使之女罗小姐,二人是闺中好友,此时正窃窃私语:
  “琼姐姐你瞧可巧,咱两个的席位挨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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