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25/35页


  “今日的素盈,不该太在意那个答案。”
  睿洵见她无话可说,转身就走。临走时回头注视她的衣衫,说:“这件衣服,好像是你第一次出宫时穿的那件。那时候你多大?十五岁?十六岁?……简直像是十年前的事。”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碗藕羹,勾销了。”素盈悠悠说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是睿洵,你是我那时知道的最温柔可亲的人,你是怎样狠下心?一生不会有孩子,你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会从后座跌落到不知名的角落,孤独终老,然后默默无闻地变成宫廷里一堆腐土!”
  他忽然转身回来,面孔几乎贴上她的脸。素盈伤心地望着他的眼睛,他毫无征兆地把她抱紧,说:“不会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那时,我是这样天真地认为,除了孩子,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素盈胸中溢满酸涩:别人天真,至多不过害自己。他的天真,却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他现在还是那么天真,来夺他父亲和她的命。可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在面对面的时候,一点也不像敌人?
  “曾经有那么一瞬,我想,也许成为你的侧妃也会很好。”素盈讷讷地说出这话。她的神态太冷静,睿洵的柔情顿消,只余欷歔:“那一瞬间,不会再来。”于是,那一瞬间他们在彼此心中是何地位,已不须追问。这一瞬间,他们已经历过几番互相戕害。
  “是啊。不会再来。”素盈闭上眼睛,轻轻地推开他:“你走吧。”她的手臂僵硬,睿洵很容易察觉她动作迟缓。其实他刚才就注意到:她打火石的动作笨拙,腿脚一直没有动,一定还在麻木。就像他的父亲,很久不能离开床榻。他看在眼中,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有策划愚蠢的申时宫变。我没有想过杀死你。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所谓的我的供状——那一定不是我的招认。在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造假。此时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是我唯一的供状——我没有那么做。”睿洵握住她的手,素盈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用很慢的语调说:“可你还是默许素璃用了沉梦。效果与宫变无异,我差点又死一次。”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们连这件也没有做。”睿洵说,“今天发生了一切,可父皇并没有杀我的意思。我与素璃都看得出来,怎么会自掘坟墓?是对他态度不满意的人,一次次施展伎俩逼他罢了。”
  素盈看着他,怔忡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睿洵听到城门放行的声音,知道分别在即。他跳下马车,忽然问:“你哭了么?”
  素盈疑惑地回答:“没有。”
  云端泻下一丝曙光,他苍白的面孔迎着光,绽放一个哀伤的笑容:“是我太傻,分别时,竟然只想要你的一滴眼泪。”

  底线

  当素盈回到丹茜宫,深泓没有问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又或者感受到什么。
  他睡着了。
  素盈悄悄地跪在床头。她的腿脚还发麻,反而不觉得跪久了多么辛苦。
  他睡得安心吗?她暗暗地想。也许很安心。他把他唯一的儿子,扔到了是非之外。也许他以为,睿洵能够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早晚回来。
  素盈一直端详他的面容。他在梦里蹙起眉头,越拧越深,仿佛陷入噩梦,突然睁开眼睛,瞪着面前的人。当他发现是她,神色又和缓下来。
  她的眼睛很迷惑。他伸手托住她的脸,声音有些哑:“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素盈点点头,说不出话。
  “你是个不会死心的女人。”深泓翻个身,仰面平躺没有起身的打算。“再大的背叛,你也想找一点蛛丝马迹,证明它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即使你差点送命。”
  素盈原本想说的话,这时候也说不出了。她痴痴地问:“陛下,你会多睡一阵儿吗?”深泓合上眼睛,“嗯”一声说:“你也歇一歇。很快,我们都要忙不过来。”
  素盈伏在床沿,慢慢闭上眼。
  二十年前,四个人一同建立这个王朝时,当中有几个想到了今天?他说,洵越出了底线。那些人的离去,是否也因迈出了越界的一步?还有一个人,同样越过了自己的底线。素盈好奇,皇帝与他之间会怎么样。
  她想得太多了。二十年后,若是她还活着,是否会哂笑今天的自己?
  深泓没有猜到她沉默的缘故,轻轻地说:“如果相信他的话会让你好受……你可以选择让自己心里舒坦一点,没人会笑你。可你要知道,不会有人坦率地承认‘对,一切正是我做的’。”他说着偏头去看素盈,却发现,她枕着手臂入睡。
  “皇后?”深泓轻轻叫她。素盈“嗯”一声含糊应答,没有转醒。
  她的呼吸伴着他的心跳,他越来越清醒,渐渐听到更远:宫中炉火噼啪,窗外北风扫过树枒……此情此境不知怎的勾起回忆,忽然有一段故事涌到他嘴边。
  他用细若蚊吟的声音在她咫尺之处讲述,不在乎她能否听见。
  “我在宣城时,有个胡人自告奋勇为我相面。母亲用胡语问他,‘我儿生命中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他说了两句,停下来。素盈显然没有醒来。
  深泓继续说:“当然,她想问的是我能不能登上皇位。可胡人显然会错了意,回答说:‘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母亲觉得被愚弄,打了他五十板。”
  他笑了笑,那表情像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这事情滑稽。
  “洵出生时,胡人又来找我。我怕他会错了意,用所有我们能沟通的语言问他,洵一生中最重大的事是什么。他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说:‘我肯定还是要挨打。可是,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我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因为同样的预言,在我身上只是无稽之谈。”
  深泓停了很久没有说话,好像把这个故事的后续遗忘。
  “后来呢?”素盈不知在哪一刻醒来,轻柔地问。
  深泓于是继续说:“当歆儿出生后,我忽然想起他,派人四处去找,终于把他找来。我不会当真,可我好奇他还会说什么。你知道,他怎么说?”
  “这男儿,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素盈开个玩笑,深泓却点点头,说:“他还没有开口,先伏在地上,说:‘原来找我来,是想打我。那么请吧!因为这男儿,还是会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人。’”
  素盈与深泓一起微笑起来。
  “我没有打他,因为他是个不值得打的疯子。可我还是训他:‘你这傻瓜,以为君临天下的人,是满口你情我爱的小儿女?’胡人站起来,倔强地回答:‘聪明如陛下,怎么没有发现呢?爱情并不是宫廷中最耀眼的部分。可是当你疲惫不堪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并非危险无用,而是冰冷的宫殿里,唯一能让你感到温暖、让你微笑的东西。这不是最要紧的事吗?’”
  素盈乍受触动,心中一软,轻轻地叫声“啊呀!”
  深泓笑道:“我不想再与他计较。他只是个浪漫的胡人,他看到的宫廷,和我们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不会懂……从我这里得到太多的女人,注定无法善终。就算有那种温暖,我已决意舍弃。”他看着素盈,问:“你懂吗?”
  素盈垂下眼睛,忽然想起:二十年的爱与被爱,不是他交给了神明,而是他自己从不践行。素盈淡淡地抿嘴微笑:“我一向明白。”早就知道,他为她和她家所做的一切,一定别有用意。他不会付出感情。
  那朵花开是未开,那女人来是未来,他不在乎。
  深泓欣慰地呼了口气,如释重负。
  素盈很想问他:我是明白的。可是,你从来不会好奇吗?从不想知道,当那朵花开时,你的心会怎样吗?你在怕什么呢?
  他在这个时候说:“安心睡吧。”
  睿洵的离去带来一场地震。东宫官署广受牵连,有人借机提出储位暂虚,可撤裁东宫属官。东宫属官一向自成一群,宛然另一个缩微的朝廷,实不利皇权永固。这提议一经提出就受到一片支持,东宫三府十率合并撤换之后仅剩一府六率,所有属官不再向太子称“臣”,改以“下官”自称。
  内宫之中同样改旧换新。守卫御寝的宗子队有千人之多,却无人在逆贼入内时挺身而出。在天颜震怒之下,宫廷禁卫几乎全盘易人。琚相提议清查宗子队与反贼的关系,皇帝却以为重责宗子队必伤勋贵老臣之心。尽管如此,当时轮值的全班侍卫仍被流放极边。
  当一切进行至此,没人想到最为棘手的竟是丹茜宫卫尉的选任。吏部选定的人选来丹茜宫拜见皇后,素盈没有说出那一番客套的话。她定定地望着这位新来的卫尉,脸上寻不着一星半点的亲切。
  “我不认识你。”她庄重地对这人说:“我不讨厌你,也没有私人的怨恨。所以我说的话,不是针对你。”
  新卫尉茫然不知所措。
  “丹茜宫卫尉是要保我生命的人。但我不信任你,更不能把性命交给你。”素盈坦荡荡地说:“我不能接受你成为丹茜宫卫尉!”
  皇朝历史上有许多比她强势、耀武扬威的皇后,但当众拒绝吏部选定的丹茜宫卫尉,她是第一个。
  并且,一连三次。
  吏部对皇后的无理取闹忍无可忍,一本奏到皇帝面前,称后宫妃主干涉铨叙。深泓合上奏章,淡淡地向素盈说:“你过分了。”
  素盈铁了心:“上一次我没有过分,结果呢?”
  深泓拍了拍她的手背,一样样历数:“丹茜宫卫尉之选,年高不用,年少不用,无功不用,外戚不用,智通崔氏不用……”一切可能让丹茜宫变成皇后私人堡垒的人,都被祖宗排除在外。这是皇帝们为丹茜宫划下的底线。他没有说完,素盈已笑道:“这‘八不用’我早知道。有一个人,一定可以用。”
  深泓伸出手指摇了摇,说:“驰阳谢氏,不用。”
  素盈呆了一呆,不知几时变成了“九不用”。既然驰阳谢氏只剩一个人,他的意思自然再明白不过。素盈用心望入他的眼睛里,寻找他真正的心意,口中喃喃说:“可我说的这人,叫做白信则。”
  “他?”宦官从来被排除在武官之外,连“九不用”也没想过多此一举,把他们纳入禁区。深泓还是摇头:“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就跟在秀王后面摇旗呐喊了。”
  “小孩子懂什么呢?不过受人蛊惑罢。”素盈安然说:“如果拼死保护我的人,不能当丹茜宫卫尉,还有谁有资格?”
  她第一次如此肯定,不同他妥协。
  深泓提醒她:“宦官得权,从来不是好事,人尽皆知。”
  素盈牵起他的手,睁大的眼睛里溢出凄凉:“那么,当我在一朝一夕,或者三年五载之后突然死去时,你再把他加入‘十不用’。”
  信则还不能起床,恭贺的礼物已堆得与床榻齐平。
  他并不张扬自己的欣喜,他知道素盈迟早能够做到。可眼下正是皇帝收拢内宫权限的时候,她能把丹茜宫一支卫队从他手里扒出来,连信则也想说声“了得”。
  信则能够离床后,很快收到父亲差人送来的家书。三弟信端的职位在东宫被裁,转为散官,家中要他在皇后面前美言。信则看完信,轻轻投入火中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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