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28/35页


  “为何想起去那儿?”冯氏变了脸色,“你之前不是说过,投奔废太子绝非明智之举?”李怀英笑笑,说:“真宁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封荐书给废太子,说我们夫妇是可靠人选,可以代为教养皇孙。”冯氏失笑:“皇孙才多大?何须人来教养?”
  李怀英当然知道。“她想让我依靠她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她希望我能变成一股可以让她依靠的力量……”他稀里糊涂地说了些冯氏听不懂的话,傻乎乎地笑着摇摇头,就坐到桌边去写假条,对妻子说:“赶快收拾东西吧。”
  真宁的仪仗刚刚离开荣安府上,荣安立刻唤来一个打扮非同寻常的婢女,问:“这丫头跑到哪儿去晃了许久?”
  “还是明德书院。”
  荣安大惊:“她当真看中那塾师?”
  婢女却笑道:“有没有看中他,奴婢看不出来。是不是想利用他,奴婢倒是瞧出来一丁点。”
  “一个穷酸书生有什么可利用?”荣安鄙夷地哼一声。
  “星后常说,一无所有的人期待最多。况且那李怀英空有一腔抱负,却从来也找不到门路。这样的人最是好用。”婢女娓娓说道:“小公主心计颇多,临事绝不会空手而还。”
  荣安呆住,摇头道:“她才十四岁。哥哥遭难,她不想着帮忙,到底想做什么?”她忽然感到既悲哀又担忧,抓住婢女的手说:“迷雁,这些人让我觉得害怕……到底有谁想真正帮洵哥哥呢?你这就去宣城,去他身边!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像母亲一样选择轻易放弃性命!”
  迷雁郑重地一拜:“遵命。”
  真宁今日做完一件大事,脚步也变轻快,丹茜宫飘出浓重的药味也没有让她皱一皱眉头。
  然而她还未开口求见,便被人客客气气地挡住。那名叫做宋之惠的宫女说,皇后喝药之后睡了,尚未醒来。真宁望了望死气沉沉的丹茜宫:崔落花与白信则面色严峻站在门外,同真宁行罢相见礼,依然返回原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肯透露。
  一股冷气由真宁脚下窜上脑门。
  啊,以前也有过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借口!“皇后娘娘在午睡”――母亲在时,也曾经用漫长的午睡推搪别人。有时荣安和真宁想要等她醒来,却总被狡猾的宫女骗到别处玩耍。后来……后来的谣言让真宁觉得既恶心又丢脸。
  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极力掩饰心中的愤恨,说:“我等娘娘醒来。”她突然执拗地想要等待,想知道这一次自己能否亲眼看见那些不能询问的秘密露出端倪……
  宋之惠没有说一个劝她离开的字,转身去取了一把椅子,毕恭毕敬地请她坐。真宁被她安稳坦然的态度弄得发不出脾气,带着满脸嫌恶坐下来。
  丹茜宫静得像一座空城。
  过分的安静终于让真宁不自在,她站起来走到窗下徘徊。当丹茜宫的主人还是她母亲的时候,这种宛如窃听、有失公主身份的举动,决不被允许。可今天没有人拦她,似乎这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又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她。他们虽然站在宫外,全副心思仍留在里面。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紧张,就是沉睡的皇后。
  皇后是不是睡得太多了?真宁忽然发觉,最近总是被告知皇后喝药之后睡着了。
  她到底又在打什么算盘呢?真宁烦躁起来,左顾右盼也没看出什么门道。
  不过,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宣城和相府,这深宫中病怏怏的女人,还能怎样兴风作浪呢?真宁这样想了想,也就不再较真。她怏怏离去时一度回头去看丹茜宫。即使换了主人,总有些东西一成不变――恼人的安静,恼人的敷衍,恼人的无视……恼人的丹茜宫!
  不知几时,她一想起这三个字,闷在胸中的气,就悄悄缠成一个死死的结。

  沉梦

  素盈几乎忘记,那天的阳光是那么体贴――亭,瓦瓴,云与树,每一样色彩都恰到好处。应是晚秋天气,轻风却像弄错时节,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拂动着早春情绪。
  睿洵的坐姿完美得无可挑剔。他的衣衫和笑脸,眼神和言辞……素盈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梦境。可她不忍向自己道破。此时此刻,她是澄澜亭中一个调香的少女,无法对自己说:傻瓜,为什么要做无用的梦!
  她停下摆弄手中的香料,看着他微笑起来――还好,在梦里的是这一刻。
  “我说过,你不愿做牺牲,就要把别人放上祭坛。”声音随风袅袅而至,素盈惊觉:原来此情此境还有别的观众。她猛地转身去寻,一道白纱蒙蔽了她的眼睛。
  “幽馥!”
  “素盈呀素盈,你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一团雪影飘升腾空,如云如雾的白纱团团笼住中央的女人。素盈看不清她,耳中却听得分明:“他是你的祭品,我不会期待你为他哭泣。可是,你还记不记得?当你义无反顾地逼死素若星时,整日整夜想着她的坏,告诉自己没有做错。即使如此,仍然难过。现在你看着这一幕,不是悲哀,而是微笑!”
  素盈怔了怔,不假思索地仰起笑脸。她不需要说什么,幽馥即时明白她的心意:“已经不在乎是对是错?”她哈哈笑起来:“原来如此。素盈,现在我更加期待下一次交换!我知道……你的祭品,会更多,更多!”
  她的身姿突的化成雪白的杨花从空中散落,飘飘荡荡如同落雪。素盈不为所动,专心地凝望面前一缕香烟――甜蜜而美好的味道,让人想要迫不及待地呼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胸腔充满那气息,心头忽生悲凉。
  这独特的香,此生只调过一次,燃过一次……还以为不会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记忆里鲜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调香的少女,可这亭不再是东宫之南的澄澜亭,而是平王府花园中的怀风亭。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刻?她慢慢攥紧拳,直直地盯着亭外那个身上沾着杨花的男人。
  “若是信端,无论家人如何叮咛,臣也不会为他央求半句。可是信默……臣还是希望,他能把想说的话,对着真正该听的人,说出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信则为他求情的话。
  他的眼神充满伤感,的确像是渴望说出一番话。素盈看着看着冷笑起来:是呀,他就要说一个宛如美梦的谎言,做一场仿佛情真意切的假戏。
  不,不,这一切没有必要再来一次。素盈缓缓站起身,捧起香炉又深深地闻了一次――这是一个不好的梦,她应该亲手打碎它!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香炉向他扔过去。
  喀喇一声巨响,简直像是另一篇开天辟地的神话,晴日风光霎时间湮灭,扑面而来的黑影与烛火让素盈无所适从。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后才清醒。
  之惠正诚惶诚恐地收拾打碎的瓷碗。素盈迷惘地问:“怎么了?”之惠不敢回答。崔落花听到响动,走进来斥责之惠。素盈不经意发觉手上沾了药汤,恍然大悟:“不怪她。我发梦时挥手打了她。”
  崔落花向之惠正色道:“还不去再煎一碗!”转脸对着素盈松了口气:“娘娘醒来就好。”
  素盈坐起身直说口中发苦,又渴又饿。宫女很快奉上酥酪粥,素盈一边喝一边含笑道:“一不留心居然从早睡到晚。原本答应信则,今日要见他弟弟呢。疑心重的人准以为我是故意让人白走一趟。”
  崔落花避过素盈的目光,低低地说:“不会的。”
  素盈察觉她吞吞吐吐的神色,捏着汤匙呆住,好一阵儿之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崔落花起初不愿回答,但也知道不能瞒她,终于讷讷地说:“今日已是第四日。”
  盛满粥的汤匙“扑”的滑落在素盈膝上,弄出好大一块污渍。宫女慌忙拿干净的绢帕来擦,可是素盈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裙子,全然不在乎抓了满手黏稠。
  “四天……?”她的胸腔像咳嗽似的一震,好像被这晴天霹雳惊得立即要哭出来。崔落花跪在她脚边,恳求道:“娘娘,请准臣即刻修书,召王秋莹回宫。”
  素盈仿佛没有听见。她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最终平静地对宫女说:“为我换件衣裳。”
  “娘娘!”崔落花还欲坚持,素盈轻轻地一摆手:“秋莹远在粟州,不必劳师动众去找她。被不明就里的人知道,还以为宫里出什么大事呢!”
  “娘娘的安康难道还不算大事吗?”
  “我没事。”素盈说罢,不紧不慢地走到屏风后更衣。
  崔落花的信早已写好,只等素盈首肯,就着人送往粟州。她为素盈的固执己见找了很多理由,但没有一个理由能说服她自己,相信素盈视性命如同儿戏。
  崔落花没有忘记当今天子也曾经历悠长的沉睡,也没有忘记高位者扑朔迷离的健康状况给宫廷带来怎样的不安。她左思右想不能安心,终于还是拿出袖中的书信,交给信赖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这夜又落了一阵雪,虽没有成气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铺了满地。踏上去,仿佛踩着一地琉璃屑,纤细脆弱的破碎声让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深泓赞叹地俯瞰这条地上的银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命宦官们扫开一条道路。雪就要停,他令人挪开雪伞,仰面迎着寥寥无几的雪糁子,寻找夜空中的微光。
  浓云那边定有一轮皎皎明月,即使厚重的阴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绝大的力量印上浅浅的透亮的暗花。“真是好月光。”深泓对着无月的天空叹了一声。说罢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为他的一生都用来说胡话。
  丹茜宫依然灯彩焕烂,雪夜里更显出暖意。深泓没有让人报唱驾临,静静地走入一片温馨灯火之中。
  素盈斜坐榻上,就着一盏白纱灯做针线。这情景可不多见。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侧边。她做得太专注,全副心思寻找下一个完美无暇的插针之处,甚至没有察觉他在一旁观察。
  “这么小的衣服给谁穿?”深泓一出声,吓了素盈一跳,银针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斗篷上染了一星血渍。素盈“啊呀”叫了一声,目光却说她分明更心疼斗篷。她的样子与一个敝帚自珍的小妇人一般无二,深泓见了微笑起来,说:“我看看。”
  素盈递上她的作品,深泓却牵起她的手,看了看说:“小伤,不要紧。”又道:“做针线好玩?这么晚还不休息。”他与琚相议事本就够晚,随口一问却被告知皇后自从醒来就没有合过眼睛。他就着灯光看看素盈,见她眼角有了血丝,又拿起那件小斗篷说:“难道明日急着穿这东西?今晚连觉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乐,浅浅地笑了笑就失去愉快的情绪。“怕睡了……就醒不来。”她小声地说。深泓听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问:“给谁的?”
  提起这话题,素盈来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寿穿上会不会好看。”
  深泓“哧”的笑了一声:“他不至于缺一件斗篷。再说,宣城也不像以前那么清苦。”这话素盈没有接口,虽然她也知道有多少无官一身轻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
  “小孩子,眨眼就长大。就算费多少心思给他做衣服,他恐怕还没看清楚是什么样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带失望地叹了一声:“费这功夫做什么呀!”素盈抿嘴笑道:“趁小的时候给他做过,他多少会记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给他,已晚了。他不会为几件衣服领情呢。”
  深泓一边听着,一边抚摸斗篷上绣了一半的小老虎,说:“前几天……你睡着的前一天,上表请求接睿歆回宫抚养。”素盈点点头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矜。况且皇统只此一脉,襁褓之中流落在外终归不妥。”深泓似乎想些什么,想了少顷才说:“他们夫妇,几乎失去了一切。连睿歆也要从他们身边带走,太可怜了。再说,洵已废为庶人,岂有庶人之子留养皇后宫中的道理。”
  素盈听了埋头不语。深泓将那小斗篷展开看了看,说:“幸好才刚刚开工,丢到一边也不算可惜。继续做下去,只怕要白费更多功夫。”
  自那夜放下一句话,深泓不再过问素盈的女工。小斗篷终归还是到了宣城。素璃攥在手里许久不放,手上越来越用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睿洵挟着淡淡酒香推门而入,看见满屋女官便模糊地笑笑,敲敲脑门嗔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素璃如今对他反而比过去更加体贴,见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说:“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白日纵酒,既蹉跎光阴,又伤心伤身。您为何不把永宁郡王前些天送来的书箧打开来看看呢?”
  “我与那些失意的年轻人有什么差别呢?”睿洵笑笑,说:“这时候埋头读书,不是更接近虚伪的做戏?你以为皇帝陛下会相信吗?”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虽然时常装一装糊涂,沈醉则很稀少。一个人愁得连酒也喝不下,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她叹口气,对他的幻想又消减了一二,但仍客气地同他商量:“皇后娘娘送来这东西。使者还在外面等候。该如何回话呢?”

当前:第28/3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