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第5/35页


  龙骧回京之后第五天,圣谕一道将他提入宫中。
  素飒知道这次面圣定是妹妹周旋的结果,但他却没想到,入宫之后径直被领入丹茜宫。
  素盈一早等候,见哥哥风仪依旧,显然在囹圄之中没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并没有像素飒第一次从战场归来时说那么多的话。
  素盈执起哥哥的手,说:“圣上连日批阅奏章,刚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见哥哥了。”她猜,皇帝如果已经看过谢震的密奏,就不会像她这般惶惶,也许根本没有打算亲见素飒。为龙骧将军断罪,是京中最新的热门话题。在这当口,他总是静观其变,不会挺身而出。
  素盈轻轻地吁了口气,笑笑说:“我还记得,数年之前,哥哥曾经愤愤地向我描述废后的亲族,说他们尸位素餐,早该被人取代。”平心而论,素盈并不认为废后的父兄一无是处。他们占了“后家”这样惹眼的位置,别人总以为他们成功得太过轻巧,因此他们一次失误就被认为罪该万死。
  “后家会变,从太安素氏变成了东平素氏,但人们看待后家的微妙态度不会变,如今轮到龙骧将军受人指摘。”她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素盈知道父亲平王为素飒广为游说,但她听说,有些刚正不阿的官员力主依律断罪――那可是死罪。皇后深深挂心这场关于龙骧将军的争论,身边当然不乏为她张罗的人。素盈每天都能听到数条不利于哥哥的消息:有人说,龙骧将军乃皇后亲兄。有人又说,败军之将难以常法论断,当从军法论处。军法就事不就人,史书上也写着“孙武教战,亦斩宫嫔”不是吗?有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朝败绩就斩将领,日后何来统军之人?立刻有人反驳说,失阵之罪,依法当死,一朝为人曲法,日后何来奉法之人?
  如此种种言论尘嚣直上。朝臣喜欢互相攻讦,一个话题会渐渐散开涟漪,变成他们的战争。素盈原想看看有多少人觉得后家之势不足以自保,发出她未曾考虑到的尖刻言论,但她渐渐失去了作壁上观的心情。
  素飒一躬身道:“微臣连累娘娘担忧,罪该万死……”
  素盈微笑着摇摇头,又说:“那天谢震提到前线,似乎别有隐情。哥哥可有话想要我转陈圣上?”
  素飒见宫内并无旁人,低声道:“军中有人通敌。”
  他的口气如此轻易,仿佛是一件不稀罕的事情,但素盈却怔住。
  她原本想,也许东宫滥用权威、树立私党,或者借机勾结地方,又或者纵容军队恶行惹出了大乱子。她全力提防的是东宫,没想到谢震与素飒担心的事却大相径庭。
  素盈转念又思忖通敌之说是否可信。明明是同一支军队,甚至与素飒的配合更加默契,但却没能在他的带领下获得胜利,而另一个没有很多经验的人,带领他的队伍连连告捷。这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骄傲的男人身上,都足够伤人。伤害常常会影响他们的判断力。
  素盈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素飒泰然自若,眼神依旧冷锐沉着――他不是一个会因挫败失去理智的人。
  素盈徐徐道:“真有这种事?东宫挂帅后,哥哥应该向他禀明。”
  素飒的嘴角冷冷地上扬,“我与谢震都向他提过。不然,我们怎么会离开战场回到京城?”
  他提到的话题完全不是素盈日常接洽的事务,她的反应稍有些迟钝。但素飒的态度毫不隐晦,她心中猛然一沉,深觉不可思议,蹙眉问:“哥哥是说,东宫有意包庇此事?”
  素飒寒着脸道:“我手下有五个得力的人。其中一个也是东宫推荐的――当初东宫荐举我领兵时,他也一起从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十分尽力。但他与东宫关系过于深厚,我一直不敢特别重用。两军交战连连失利,败得太蹊跷。我曾经怀疑有内奸,但没有疑心他。直到被谢震劫营相救之后,想起种种蛛丝马迹,我才疑心那人就是奸细。”
  “为何不立即除掉?”
  “我还没有找到切实证物,东宫已经到战场了。”素飒说,“我向他提过此事,但那人迄今仍然毫发无伤。”
  他顿了顿,又说:“东宫用兵极狠。对我十分忠诚的四个将军,被他任意安排,危急之战不是前锋就是断后,已经先后阵亡。盛乐公主与谢震被支回京城,阵前已无我的亲党故交。龙骧将军麾下精锐交由东宫差遣,全灭也只是早晚之间。”
  素盈想要宽慰,素飒又咬牙道:“为与后家倾轧,包庇奸细、糟践兵卒……孰不可忍。娘娘应该知道,包庇奸细与通敌同罪。这样的储君与国贼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个国家将要交到此人手上,真是令人心悸。”
  “哥哥!”素盈连忙出声打断他,“就算有十成把握,也不能轻易到圣上面前指控东宫,何况此事证据渺茫。也许奸细另有其人,东宫只是对那个人格外偏袒,还算不上包庇奸细呢!”说到这里,她心里突突跳了几下,暗自想:谢震该不会已经贸然在密奏中揭发东宫吧?
  她定了定心神,从容说:“不妥善处置,容易被他反将一军――诬陷储君犯了通敌重罪,这样的罪名又有谁担当得起?”她见素飒愤恨难平,又道:“眼下头等大事,还要说如何为哥哥开脱。”
  素飒黯然道:“过堂听审,我并不十分为难。假设皇恩浩荡留我偷生,日后面对那四位将军的家眷,才令人惭愧。”
  素盈还想再安慰几句,忽然来了一名宦官,说是皇帝方才醒来,此刻召见龙骧将军。
  素飒临走时以大礼拜别,素盈忙去搀扶。素飒在她相搀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做白信端――信默的弟弟……”
  素盈“啊”一声呆在当场,心里万千个念头乱转。恍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此人,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以白家和东宫的渊源来看,她也明白这个白信端无疑是东宫放在素飒身边的人。但白家纵然无赖,已经贵为皇亲国戚,说他们家出了奸细,任谁听来也觉得不大可信。她连忙在哥哥耳边叮嘱,让他仔细留意皇帝口风,千万不要再轻易提起东宫的事。
  待素飒走后,她又吩咐宫中一个机灵的宫女去玉屑宫观察动静,让她请潘公公有空闲时来丹茜宫一趟。过了不一会儿,那宫女就回来说召见已毕,龙骧将军已被放还京师狱。又说潘公公走不开,向皇后娘娘问安,请皇后娘娘宽心。
  素盈觉得召见如此短暂,大约皇帝只是聊表心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第二天,皇帝以重阳大节将近的缘故,下诏曲赦京师死罪以下,放他们归家团聚。九月恰是录囚之际,他又决定隔日在宏德殿亲录京师滞狱重囚十余人,其中也有龙骧将军素飒。
  皇帝卧病已有一段时日,以赦免之举积德祈福并不令人意外。但亲录囚徒对病体来说,未免太过勉强。况且龙骧将军出现在其中,让不少人心存疑窦。有人规谏,以为此时录囚无益龙体,更有人干脆指出龙骧之狱尚未定论,并非淹久未决,不应在列。然而天子决意宣示这浩荡皇恩,完全不为所动。
  有人乖觉地见风转舵。有人愤愤地认为,皇帝虽然有权亲断未决之狱,但他即位以来从不插手断罪,这次行事完全不似他稳妥的作风,大约是年轻的皇后从中作梗。他们决定看个究竟:皇朝史上只有皇帝与太后亲录囚徒,绝无皇后插手余地,倒要看看她对皇帝的影响有多深。
  其实素盈对皇帝的决定也颇感意外。他原本分明表示不愿干涉,事到临头又格外开恩。事出突然,她猜不透皇帝为何对龙骧将军如此厚爱,只能推测是谢震的密奏和昨天的召见让皇帝回心转意。然而想到御笔亲决对素飒有益无害,她对旁人的吵吵嚷嚷也就不大介怀。
  到了录囚当日,皇帝精神大好,手笔断决十分敏捷,不到掌灯时已全部了结。素飒果然被从轻发落,仅仅被削了将军之职,仍保留兰陵郡王之封。
  结论一出,朝廷公议便稍稍平息。不少人未料到平常悄无声息的皇后,竟然能鼓动皇帝为她哥哥一人劳师动众,反而因此对皇后素盈产生不满,连宰相也对帝后二人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不妥。素盈莫名地遭到众多非议,自己也觉得郁郁不欢。她又想到哥哥被夺了实职,空留一个虚衔,说起来仿佛是皇帝厚待了她家,其实是夺了后家实权,不免连连苦笑。
  只有平王以为近来战事颇为凶险,这个将军不做也罢,稳妥尚主才是当务之急。平王府合家叩谢圣恩,称幸不迭。
  这天,素澜为兰陵郡王的案子了结,要进宫一趟,于是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发髻,丫鬟就来请,说是相爷要见。素澜急忙换好衣装,临走又到床前向尚未起身的丈夫道:“还不快起来?今天不是同那几个侯爷们约好去游猎么?”
  云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问:“几时回来?不会又要住在宫里吧?”
  “难说。要看娘娘心情。”素澜笑着挣脱,又叮嘱丫鬟不可纵容他懒睡,这才去公婆面前问安。
  清晨微凉的空气十分爽利,荷塘周围比别处更为清幽。
  塘中养了不少五色鲤,琚含玄常常拿着饵站在那里,仿佛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随手投食。也许他并不在意鲤鱼是饥是饱,只是喜欢一群活物给他寂静的思绪添些生气。
  今天,素澜见他身边的不是馨娘,而是自己的婆母素氏,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有雅兴凑到一起。
  发现她的到来,琚含玄的眼睛离开水面,轻轻地扫了儿媳一眼,问:“近来你和娘娘之间好像很亲密。和好了?”
  素澜笑答:“姐妹俩闹别扭,哪有闹长久的?”
  琚含玄从石钵里抓了一点鱼食,一边投向池中一边说:“你姐姐那人……呵!”
  素澜见他神情不屑,笑嘻嘻接口道:“难道娘娘不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吗?”
  “好人?”琚含玄看着争食的鲤鱼,冷冷哼了一声:“她以前只是没有做坏事的能力。你以为她愿意当好人,被人摆布欺负?这一次不就胡闹起来了么?你替我转告她――她还是老样子最好,这场游戏玩不好,遭殃的可不止她一个。”
  一句话让素澜愣住,僵硬地笑道:“爹这话严重了。”
  “严不严重,日后数数她收拾了多少个以为她好捉弄的家伙,才知道。你别以为自己是她妹妹,就得意忘形。”琚含玄说着,把整钵鱼食泼入池塘。
  整个池塘沸腾起来,数十鱼头攒动争抢,搅乱一池秋水。素澜看到锦鳞翻滚、白沫四溅的景象,不免心生厌恶。琚含玄却连连冷笑,拍了拍手掌,转身走了。
  他的夫人素氏向来不怎么说话,直到他走远,她的目光才从几枝摇动的残荷上收回来,向素澜颔首微笑:“相爷喜欢看它们为争食丑态毕露。”她顿了顿,又对素澜说:“你姐姐是我义女,我也倚老卖老劝她一句――她本来是个温温弱弱的人,要是逞起威风,可就不招人喜爱了。小心,被人温柔地将上一军。”她想了想,欲言又止,款款笑道:“你不妨也帮我委婉地转告她。”
  她从来不在家中谈论宫廷、政局、战争,仿佛这辈子只打算袖手旁观。这时竟说出这样一句话,素澜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思,心里却没有认真对待:这位琚夫人虽然也冠着素姓,却不是素氏出身,是康豫太后为她指婚时,念她多年服侍,赐她素姓荣耀己身而已。素澜一直暗中轻视这位婆母,觉得她不过一介主妇,连姐姐素盈也不及。她说的话,素澜也当作妇人之见,并未十分介意。

  邕王

  宫门处早早就有丹茜宫的人在等候,一见素澜的马车到了,便向籍禁司的人道:“中宫引外命妇德昌郡主入宫。”随后领了引籍,向素澜做一个请的手势。
  素澜进宫拜见早已惯了,唯独这句话,听几次都觉得不入耳。嫁入相府足够荣耀,可惜云垂胸无大志,又对他爹言听计从,至今没有一官半职,更别提封妻荫子。她想觐见时不得不把德昌郡主的名号拿来一用,偏偏德昌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封邑,因此总觉得胸臆难平。又想到四姐的夫婿都能当上殿中侍御史,日后只要有机会,她也要为云垂谋划一番,否则就算自己封得更好,提起夫婿还是令人抱憾。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丹茜宫,见宫外站着流泉宫的宫女,知道钦妃也在里面,不免有点扫兴――钦妃一直对素澜很冷淡,素澜不是愚钝的人,看得出来她与自己不投缘。素澜自恃是相府少夫人,钦妃虽是姑姑,但自己无事求她、无事用她,犯不着看她的脸色曲意奉承。结果每次素澜与钦妃凑在一起都觉得索然无味。
  她眨眼时想了一两个大家都能谈得来的话题,不愿在皇后面前冷场,却听宫中传来欢声笑语。自从皇帝卧病,丹茜宫鲜少如此欢闹,素澜怔了一下,见门口还有两个面生的命妇,看打扮与京中贵妇不大相同,她就更加好奇。
  待宫内传她进去,素澜才见到丹茜宫里来了一个小小少年。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长得白皙清秀,神情也十分大方,规规矩矩坐在皇后素盈身边。见素澜进来,他立刻想要站起。素盈伸手按住他,笑道:“世子对这一位可以不必多礼。”又对妹妹说:“这是邕王世子。”
  素澜忙上前款款施礼。世子年纪虽小,但态度很庄重,受了年长的人一礼,既不羞赧地躲避,也不装腔作势。这令素澜刮目相看,由衷赞道:“不愧皇家血脉,真与寻常稚童不同。”
  钦妃有心逗这个孩子,问:“这位夫人美不美?大家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世子觉得我们京城人的眼光如何?”
  小少年看了素澜一眼,轻声说:“娘娘问话,不敢不回答。可是年幼的人不应该随便评价长者。京城人既然那样说,自有他们的道理吧。”他的声音未脱稚嫩,说出的却是如此一番道理,周遭又是一片赞叹。
  素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都能敏捷得体地回答,素盈大为赞赏,随手拿起水果和点心给他。世子接在手里没有吃,说:“在皇后面前进食,不雅不敬。”素盈听了更加喜欢,命人给他包好,让他带出去吃。唯独钦妃在一旁忽然伤感:“要是八皇子还在,也快到这个年纪了……”
  素澜不想让她败了大家兴致,刚要打岔,有人通报说邕王从玉屑宫过来拜见。素盈拉着世子的手笑道:“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父亲,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
  钦妃与素澜不便相见,相继往屏风后面回避。素澜才走到屏风边,邕王就进来了。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知道皇帝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有意顿了一步,飞快地回头一望:邕王正好面对着她,一眼看见她,却装作没有看见,向皇后施礼拜见。
  钦妃发现了素澜的举动,一把将她拉到屏风后面,严厉地瞪着她。素澜也羞红了脸――她原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这一次自己也未想到会这样孟浪。匆匆一顾已令她眼界大开:邕王竟是个气质温润的美男子,那样貌令人一见便觉得舒畅,与冷漠深沉的皇帝和狡猾犀利的宰相绝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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