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绝》第89/106页


  杨果笑了:“这里会有热水吗?”
  好在热带地区,洗个冷水澡也不算什么, 徐观很快出来,杨果不在房间,他走出去, 看见女人正蹲在沙滩上,不知在干什么。
  屋外有一截支出来的檐廊, 被屋顶盖下的茅草遮出干燥空间, 还吊了张厚绳做的吊床,徐观翻身躺上去, 拿起相机拍下月光下海浪前玩沙的女人。
  他拿着相机, 摸摸已经有些磨损的快门键,想起很久以前,在夏天的办公室里, 女生坐在他对面,问起新手该买什么相机,容色沉静,耳朵却是红的。
  他给她推荐了佳能单反80D,就是手里这一款。
  隔壁相隔一段距离的木屋外同样是一对情侣,男人躺在吊床上看书,女人靠在桌前抽烟。
  “晚上好。”女人冲着徐观挥挥手。
  徐观点头,女人又遥遥递来一句:“你妻子的文身很漂亮,我很喜欢。”
  “谢谢,我也很喜欢。”徐观说。
  杨果听到了,在沙滩边冲着他笑,又低头在沙里刨着什么。他偏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给坤发短信。
  还有些事情,不需要他出面了,等回到北京,想办法将到手的证据利用起来,下次再回到这里,就不会有高扬旅行社了。
  身边小桌上传来震动声,徐观看见杨果放在桌上的手机上显示出两个字的来电人。
  来的时候他买了两张七天的流量卡,杨果本来一直用国际漫游,并不需要,但还是给他面子地用了,直到昨天才说流量不够,换回了自己的电话卡。
  手机屏幕上显示“妈妈”。
  他顿了顿,朝杨果招手,提高声音道:“电话!”
  这张吊床底下就是白净细腻的沙滩,杨果小跑着过来,也不绕过去,直接扑到他身上,吊床被两个人的体重压得往下坠,摇摇欲坠片刻,在离沙滩几厘米的地方稳住了。
  徐观笑着抱住她,伸手取来手机递过去。
  杨果原本笑着,张开手露出一只小小的螃蟹,白色接近透明的躯体,几只脚都蜷缩起来,窝在她的掌心。
  她把螃蟹放到徐观的手上,接过手机,还故意扭来扭去让吊床乱晃,看见屏幕的那一刻,却突然沉默下去。
  吊床左右摇摆着,檐廊的一盏小灯下有细小的飞虫绕圈,海浪声愈大,手机的震动渐渐平息。
  “不接吗?”徐观问。
  杨果摇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脖颈。
  徐观安静很久,从包里摸出一支烟,侧过身点燃,单手往外抻,烟灰落进沙滩,然后用空闲的手抬起杨果的脸,认真看进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去的澳洲?”
  他想起原来老严说过,她是单亲家庭。
  重逢以后这么久,他却也没听她提到过一次母亲。
  杨果的眼眶又红了。
  “你想听吗?”她轻声问。
  那只小螃蟹蛰伏良久,似乎意识到不再危险,从徐观的手臂上舒展开身体,慢慢爬动起来。
  徐观感受着小东西在手臂上爬过的酥痒,点了点头,“你愿意说,我就听。”
  杨果拿过他手里的烟抽了一口,其实也不想说太多,斟酌一会儿,避开他出事的日子,从自己的大三开始说起:“那时候,妈妈来北京陪读,想要我考研究生,然后考公务员,最后进入体制内,找个条件差不多的男朋友,结婚生子……”
  “但我已经明白我自己想要的,所以就背着她走了。”
  “她一定很生气,这么多年,加上今天这次,只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我爸爸走得早,她生我时年纪也小,她对这些太敏感,很怕我步她后尘。我很理解她,但是……”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有离开她,她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是你教我的。”杨果把烟头扔进桌上的烟灰缸,低声说:“你教我自由有多重要。”
  “澳洲的天真的很蓝,我在那里学会了游泳,还学了风筝冲浪,到处旅行,见更多风景……”
  一直想一个人。
  徐观抱得她更紧,两人被围起来的吊床挤到一堆,粗糙的绳索磨着细嫩肌肤,杨果把腿缩进徐观腿间,用额头贴着他的下颌,不再开口了。
  隔壁的夫妻进去了,很快屋里的灯光也熄灭,徐观把她整个人夹在怀里,盯着近在咫尺的海浪,已经将事件连贯完整。
  他教过她什么?
  他只是很顺手的,在自己能及的范围内,偶尔为她行一些不痛不痒的方便。
  原来当年那个沉默固执的姑娘,被禁锢在小小一方囚笼,窥见一丝天光,就在自己的想象里越爱越深。
  徐观用手指摩挲着她背上文身的纹路,声音低缓而严肃:“你听我说。”
  杨果埋首进他温暖的脖子,脸旁的肌肤温暖而干燥。
  他手臂上的小螃蟹爬到尽头,掉落在地,白沙上划出一道细小的痕,很快被风吹散。
  “我是个普通人。我父亲出事,汤蕊走了,单高扬落井下石,还有继母……”
  他顿了顿,沉默着重新组织语言。
  其实这些不算什么,但他就是一蹶不振,不仅没能成功毕业,也不想用父亲留下的脏钱,没有文凭,无法忍受小公司,还不想看别人异样的眼光,只好选择在打工存钱,最后在菜市口摆了个小摊。
  幸而老严可怜他,把他收留进自家住的胡同小院。
  “他们是不重要的人,那些事也不是重要的事,但我被他们打败了。我是个普通人,懦弱又愚蠢。”
  杨果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打断他。
  “我一直记得你,但我固步自封太久了,都忘记怎么跟人真心相处,开始拒绝你,因为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是来看我笑话。”
  “你说我教你,但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是你自己踏出那一步,推开那扇门。”
  海浪声与风声都变成背景,男人的嗓音低沉又清晰,带着不可言说的柔软。
  “谁也不是谁的神,你首先是杨果,然后才是你母亲的女儿,徐观的爱人。”
  徐观垂下眼,怀里女人被檐廊暖黄的灯光照着,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透。
  “别哭。”他轻吻她的头顶,“你没有错过我,是我错过你。谢谢你回来找我。”
  “你为自己好好活着,后半辈子,我们一起走。”
  *
  他们在高龙撒冷岛呆足一个星期。
  清晨,杨果会跟着民宿的法国姑娘去海里游泳,徐观就跟她的男朋友一起冲浪,午后在吊床相拥小憩,餐厅二层有书柜,下午可以在里头随意找书来看,晚上就在海浪声里温柔地做-爱。
  杨果有一次在沙滩捡到一个破掉的矿泉水瓶子,剩下的半截里面浸了沙和海水。
  她就去抓小螃蟹,爬得整个瓶子都是。
  “这种瓶子里长出的风信子很美,等回去了,养一株吧。”她说。
  偶尔他们也跟那群法国人一起打牌聊天,杨果聊高兴了,就想喝酒,又被徐观按住手箍在怀里,大家就起哄,善意嘲笑这对小情侣如胶似漆。
  她在这哄笑声里,好像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已经在一起很多年。
  徐观有时候也会拿着手机,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杨果也不再过问,他不想自己触碰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一周以后,他们直接从西哈努克乘坐飞机回到北京。
  是四月末尾,京城里的杨柳开始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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