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树皆秋色》第2/5页


  对方见华蓉并没有继续与他对答,知道该挂机了。他说,我叫马驰。我朋友他们都叫我老五。如果我再打电话麻烦你,你可以直接呼我老五就行。因为马驰这个名字用汉口话一说,就成了马屎。
  然后他就戛然挂了电话。这个结束语有些突然,又有些二愣子,华蓉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了“呜呜”的长音,华蓉只好也放了电话。
  华蓉靠在沙发上,转着神,回想电话的内容。电话的最后两个字是马屎。华蓉想着便自己笑了起来,华蓉想,果然很马屎哩。想着,就觉得适才那朗朗的声音都带着马屎的气息。
  六
  从这天开始,华蓉隔三差五都会接到马屎的电话。依然是为他的朋友咨询一些问题。问题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后,马屎多少都会跟华蓉聊几句天。开始华蓉叫他马驰,可是那谐音果然与马屎无异。马屎便在电话里求华蓉叫他老五好了。马屎说,你这样叫我,那马屎气会沿着电话线一直进到你家,你难道没闻到臭?华蓉扑哧一笑,以后就改口叫他老五了。
  初始华蓉并不喜欢老五经常的电话骚扰。华蓉心想,你这样没完没了,难不成还想把考试题目都从我这儿套去?于是华蓉多少有些不耐烦,华蓉尽可能长话短说。但老五仿佛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依然喋喋不休。有时是咨询,有时也不是。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时,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华蓉心想他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哩。但华蓉也没有问。华蓉对别人的事素无兴趣打听。老五却主动讲了起来。老五悲哀地说,迈克尔・乔丹又要退休了。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是什么人,刚想问,老五又说,乔丹一走,这NBA还有什么看头?NBA要没看头了,我们怎么活!这时的老五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但却知道NBA是美国的篮球大赛。华蓉说,就这点小事?老五听华蓉说得这么轻飘,高声叫了起来,什么?这是小事?这起码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事!华蓉有些好笑,忍不住又追问一句,那世界上第一大的事是什么呢?老五叫得更加厉害:当然是天塌下来,把地球压扁了呀。
  华蓉几乎失笑出声,可见老五太认真,终是没笑。她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华蓉坐在沙发上想想觉得老五这个人真的很搞笑,而搞笑的人可以给旁人带去许多的欢乐。
  七
  这天下午,华蓉给研究生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便遇到了梅芜。
  梅芜也刚下课,两个人因住同一栋楼,便一起往回走。梅芜又提起文学院的张宏教授。梅芜抱怨华蓉错失良机。华蓉不解,问什么良机。梅芜说,张宏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得了国家“五个一工程”的大奖,既出名,又得钱,今年还有可能当上省政协委员。这个风头一出,上门提亲的人排起了队。最后还是哲学所的一个女博士手段高明,先跟他上了床,再谈结婚的事。你猜那女博士多少岁?刚满三十哩。我一听这消息,肺都气炸了。回家使劲骂王志强,说他不会办事,明摆着我们华蓉排在前面的,怎么倒让人家给占了先呢?唉,不过想想也没办法,三十岁和四十岁的人摆在一起,换了谁都会挑年轻的。男人呀,不在乎你人好人坏,也不在乎你地位是高是低,更不在乎你是贤惠还是智慧,他们只要两样,一个是美色,一个是娇嫩。要说起来,娇嫩多半还排在美色的前面。华蓉,你就是吃了这个大亏呀。如果连张宏都淘汰你,这样推理下去,你岂不是得找个七十岁的老头?不过,听我一句话,只要身体好,也行。
  梅芜一直呱呱地说着,华蓉几乎没有打断她的话的机会。她们走完了学校的林阴路,又走过了露天电影场,满是学生喧闹着的运动场也走过了,梅芜的话就一直没有停。运动场上有几个年轻人在打球,他们望着梅芜和华蓉,仿佛议论着什么。
  走到楼栋门口,华蓉觉得再不让梅芜闭嘴她就会难堪了。因为华蓉知道,梅芜进到电梯里,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她都还会这么说下去。这就是梅芜。
  于是华蓉说,你打住,听我劝你一句话。回去跟你家王志强离婚,赶紧趁张宏教授还没正式注册,把他挖过来。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名又有钱,绝不能让他落在那个无耻的女博手上,要不显得我们这帮博导多么无能。我是不行了,已经遭到了淘汰。可我看了看,整个学校,别人也都不行,只有你有这份实力。以你的东方女性美和高雅格调一举战胜女博的年轻和娇嫩,断断没问题。所以,你得为我们争口气。
  华蓉说这番话时,站在门栋前。底楼人家吊在窗上的三角梅,玫红的颜色就在华蓉眼边晃。这色彩有些轻佻,又有些孤单。梅芜听得目瞪口呆,望着华蓉一脸发傻。华蓉便趁着她傻着面孔时,自顾自地进到电梯。华蓉对电梯工人说,一直到顶,我有急事。没等梅芜进来,电梯便启动了。当电梯徐徐缓缓向上升级时,华蓉心里才有一点点快感随之而升起。
  华蓉进了门,鞋一脱,全身松弛着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华蓉为自己寻找舒服的感觉,以便忘却适才的不快。但是不行,梅芜的话还是一点点从这静中浮了出来,嗡嗡地聒噪个不停。无论华蓉怎么样抵制,它都不歇,就如江水一样不肯断流,华蓉渐渐便有些恼怒。恼怒一层层叠加起来,积累成一胸恶气。恶气膨胀着胸膛,却不知道应该朝谁发火。火发不出去,水便流了出来。不知觉间,华蓉已经泪流满面。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华蓉连眼泪都没有抹,便拿起了电话。
  华蓉连一声“喂”都没有发出,电话那头便惊呼大叫了起来。这是老五的声音,也只有老五有这样的声音。
  老五说,华教授,我知道你已经到家了。刚才我们看到你和梅教授两个人一起走回去的。我们光协的几个人都在运动场。我们看你们都看呆了,个个都有惊讶感。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六说,原先单看梅教授时,觉得梅教授有气质。可当梅教授跟华教授走在一起,梅教授的气质那就是个屁了。她那个雅是包装出来的。是自己在做雅。华教授呢,什么都没做,又自然又随意,是个真雅呀。老六的话让我们全体光协成员都醒了似的。大家都盯着梅教授看了又看,那个俗呀,没办法说,也只有跟她相配的王教授可以耐呀。
  华蓉的眼泪在老五热烈而急促的话语中悄然返回,先前那些已经流到脸上的也都干掉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像水银泻地一样轻滑地溜到华蓉内心的每一条缝隙,华蓉的心一下子就满了,适才的火与水都被水银所遮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心里有荧光放射了出来。握着电话,一个字都没有说,笑意便上了华蓉的脸。华蓉一方面明白自己虚荣,另一方面也庆幸这世上终归有人既识梅芜也识她。
  但华蓉的教养使华蓉不喜欢背后听人议论他人,就算是说华蓉自己也厌烦的梅芜,她也不习惯。所以华蓉说,打住,老五。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老师,好像不对吧?老五似乎是怔了怔,方说,Sorry,非常Sorry。我们光协那几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女人,完全忽略了对方是老师还是同学。当然最主要的是你和梅教授显得年轻,看上去跟我们相差不了多少,于是浑然忘却二位身份。华蓉听他拿腔拿调的话,心下暗笑。华蓉说,光协是什么协会?光电子?还是光纤通讯?还是……
  线那头刚刚打住话的老五停下话头还没喘一口气,便以比刚才更加嘹亮的声音大笑了起来。笑时他突然急剧地咳嗽,仿佛是被自己的大笑所呛倒。
  华蓉有些不解了,华蓉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老五止了笑,说,光协的全称是光棍协会。
  这一下,连华蓉也大笑了起来,笑得哈哈哈的,她身体的抖动连带着沙发颤动,而沙发的动作又引起窗户的共振。窗台上泡了一支水草的玻璃罐便一圈圈地漾开了波纹。要命的是华蓉在笑时也咳嗽起来。华蓉竟跟老五一样被自己的笑所呛倒。这是华蓉从来都没有过的经历。华蓉想,怎么这么好玩呢?
  华蓉原以为自己今天的心情会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出来的。结果没想到,她竟是进入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她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键盘的敲击声像一首循环往复的歌,一直在华蓉的书房里回响。这天华蓉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
  华蓉上床睡觉时已经是半夜。华蓉望着天花板想,是老五的电话把梅芜带给她的烦乱和阴暗一扫而尽的。
  八
  第二天,华蓉从复印中心回来时,时间跟昨天到家差不多。华蓉刚进门,才脱下一只鞋,就听到电话铃响。按华蓉的平常的作派,她会从容地换好鞋,然后再去接这个电话。可这天,华蓉突然有点冲动,她的另一只鞋还没有脱下来,便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到了电话跟前。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份低沉让华蓉心里倏地掠过一丝失望。
  这是王志强的声音。王志强说,我是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华蓉有些奇怪,心道,你在家里和在办公室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区别?用得着专门强调?华蓉想到便说,你为什么不能在家里打?王志强说,你昨天跟梅芜说了什么?她一晚上都在生气。
  华蓉释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华蓉说,这样呵。那我就要跟你说实话啦。梅芜老跟我夸文学院的张宏教授,她特别崇拜张教授,我就劝她离婚去把张教授抢到手。当然,我也是很想看看你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会怎么过日子呀。王志强说,华蓉,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雅人,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俗的话呢?王志强显然有些生气了。
  华蓉想了想,说,是有点俗。其实这就像你们请我吃了一碗红烧肉,我也回请你们一碗红烧肉一样,很正常呀!王志强顿了顿,似乎在琢磨华蓉的话,顿了好几秒,方说,什么意思?
  华蓉笑了,说,回家跟梅芜一起研究研究吧,这也是学问。华蓉卖了个关子。华蓉想,我才懒得跟你多说哩。王志强说,华蓉,你怎么回事?我和梅芜都觉得越来越搞不懂你了。华蓉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糟糕,我炉子上的菜煳了,我挂了。
  华蓉放下电话,心道,你以为你们搞懂过我?
  华蓉这一刻,才开始从容地脱她脚上的另一只鞋。鞋脱完了,华蓉却并不想离开沙发。她的眼睛盯着电话,暗骂道,谁稀罕你这个烂电话,少给我打来才好。骂完了人,她还是呆望着电话。电话纹丝不动,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声音。华蓉这时才想,真的该去炒菜了。
  这天跟华蓉平常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华蓉看着报纸吃完晚餐,便站在窗前。华蓉望着外面山头的红云渐渐地灰下去,她用劲地吐纳几下,置换掉心里的旧气,试图让新气充满心胸,然后甩了几圈胳膊,像是抖擞自己一番,方去坐到电脑桌前。
  唯一不同的是,华蓉老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似的。她有一点点的不安。
  这天的电话比平常多,不到八点,就已经来了三个。每次华蓉都很欣喜地去抓电话,但这三个电话都让华蓉有一点失望。一个电话是华蓉的爸爸打来的,只是家常聊天;另一个电话是华蓉的一个博士生打来的,说他的论文大纲已经拉出来了,要请导师过目;还有一个电话,是北京长途,说是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将在成都召开,问华蓉能不能参加。
  华蓉有时候平均三天也接不到三个电话,这天却集中一起跑来。这三个电话都没能冲掉华蓉心里一种若有所失感,反而白白地让华蓉的失望一连三次。
  从八点到十点,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
  像平常一样,十点钟,华蓉洗了澡,心态平静地倚在沙发上小憩。因为不再希望,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早先有过的一点点不安也于无形中消失。华蓉想,寄哪一篇论文去参加成都会议比较有分量呢?
  偏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电话就在华蓉手边,华蓉伸手接起,刚说一声你好,还没等对方出声,华蓉就知道,是老五的电话来了。此时的华蓉心情已经散淡了下来。就像是盼了许久的东西一直没到,便懒得再要一样。
  老五还是那副开心不过的嗓音。老五哈哈着说用功用累了,觉得你可能做学问也会累,所以就打个电话聊聊天。华蓉淡淡地,就这事儿呀。老五说,当然也是想问问你的气顺了没有。华蓉不解,什么气?
  老五说,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呛着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比方呛坏了肺,或者呛出个心肌梗死,我岂不是有责任?警方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个伤害人才罪,我岂不是又亏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问问情况。退一万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准备花圈什么的吧?你帮我挣过不少面子,我多少也要寄托点哀思呀。”
  老五一惊一乍的这通话,让华蓉哭笑不得,华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来了。华蓉说,我真要有什么事,也轮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来,说,咱没资格公开送,私下里往那块石头跟前放,还不行么?说得华蓉也笑了起来。华蓉说,叫你这一说,像真的一样了,你这是咒我哩。老五说,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来,哭也得哭几天哩。华蓉说,这种话谁信呀。老五说,真的,是真的会哭的。我这人,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深沉。
  华蓉不禁大笑起来。华蓉说从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说,我也觉得自己肉麻得厉害。可是女人都爱听肉麻的话,没办法,所以我们光协的人成天都在操练怎么样可以把话说到最肉麻的地步。华蓉笑,练好了,就出门去哄女孩子?老五说,华教授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好哄么?难啦!她们现实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话,首先要看你有没有钱,其次再看你有没有社会背景,最后再看你有没有前途,你人品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咱们学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着四十岁以上的成功男人,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阶段,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轮到我们这拨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枣了。华蓉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女孩子,你们男的也一样呀。除了现实,而且还俗气。光想挑漂亮的,逊色一点,就说人家歪瓜裂枣。你们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说我这真是找死,在女生面前说女生,这不是照着地雷踩么。华蓉纠正道,你是在女老师面前说女生,我自然是要护她们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个雷,而且还响了。讲忘了形,没记得你是教授。不过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几岁,表面上看,我比你还显老。华蓉说,这是个无效申明,老师就是老师,无论大小。老五赶紧道,好好好,你是老师,你以后在背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老师。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学生忘了形。华蓉听了这话,刚想笑,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华蓉想,不能让学生在自己面前太轻佻了。
  这天老五跟华蓉聊了将近半小时才打住。撂了电话,华蓉站到窗前透气。华蓉想,他为什么要说我大不了他几岁,并且比我还显老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表达什么还是想对我暗示什么?
  暗夜的天空很沉静,只几粒星星飘一样地浮在上面。风有几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分外惬意。华蓉想,真是一个好爽的夜晚呵。
  九
  此后,老五就总在晚上十点给华蓉打电话。老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老五的话总是让华蓉笑个不停。华蓉觉得老五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脑。
  老五说,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对象,可每次对方都把他相中了,却从来没有相中老六。现在老六决意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请人帮他介绍对象时,总是一开口就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学着老六的腔调,华蓉笑坏了。
  老五又说,有个富豪要出国,这天正好航空班机停飞,富豪得办手续转机。人家都排着队,富豪一路挤到前面,想插队。他把机票甩给服务小姐说,我必须坐这班飞机的头等舱。服务小姐说,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我得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气,大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服务小姐听他这一问,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广播道:各位旅客请注意,F12号柜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帮他识别身份的话,烦请到F12号柜台,谢谢!华蓉听到这里,立即笑出了声。老五说,还没完哩。那富豪气得要命,愤怒地瞪着服务小姐,说FUCK YOU。那服务小姐满脸笑容,从容地说,那您也得先排队才行。华蓉笑得软倒在沙发上。
  老五还说,今天他们光协的几个人骑车出去郊游,路过一个名叫“乡巴佬”的村头餐馆,见它挂在外面的菜牌很是有趣,便进去吃饭。他们点了四盘菜,一盘“乱棒打死猪八戒”,一盘“波黑战争”,一盘“一国两制”,还有一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之前,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些菜会是些什么。结果等菜上桌后,他们一干人笑得下巴几乎掉下来砸了脚。“乱棒打死猪八戒”就是几十根豆芽上放了几片猪头肉。“波黑战争”就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国两制”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个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两只猪脚压在几根香菜上。老五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幽默的餐馆老板。华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呛着。
  老五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笑话,令华蓉觉得每天晚上的十点钟,就仿佛是她一个节日的开始。到那时她总是从头笑到尾,笑完后,放下电话,浑身轻松。华蓉想,自己这一辈子发出的笑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老五这一两个月让她笑得多。华蓉因为这些笑声,精神爽了起来,走路也觉身轻如燕。
  华蓉因为精神头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知觉间又把睡觉的时间向后挪了近一个小时。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来,一边说话一边呵欠连天。华蓉说,怎么没精神?老五说,睡眠不足呀。你们楼那颗北斗星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灯。我们发誓要跟它打拼的,眼下有点拼不过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灯。华蓉一想这些天自己果然是睡晚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说,你笑什么?华蓉说,我笑你们这帮学生拼不过老师,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灯,真可怜。老五也笑了,说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说,他打算牺牲自己,以便把大家从睡眠不足中拯救出来。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没关系,早上可以补懒觉。可我们不行呀,我们要不去上课,老师嘴上带笑,心里骂娘哩。华蓉说,哦,是这样。
  这天晚上,华蓉便早早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耳满心都是老五的声音。华蓉想,这个老五,实在是有些意思。
  十
  在华蓉最愉快的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华蓉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会轮到她的头上。
  华蓉的一个博士生,叫严俊,写了一篇论文,内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别人的。华蓉看过这篇论文,并没有发现是抄袭,但她觉得文章观点有些陈旧,推理亦有些混乱,便直接在上面作了一些批点,让博士生拿回去进行大改。华蓉特别批写道,修改完后,请勿急于发表,待我看后再说。结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华蓉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寄到学术杂志去了。巧的是学术杂志恰逢一篇稿子出了问题,版面空下,而编辑偏是华蓉的低班同学,一向知道华蓉的认真严谨,于是将那论文发表了。
  被抄袭者正在英国读博士后,恰此时回国奔丧,突然就看到了那本杂志。于是愤怒地撰文,贴到各大学的网站上。网上的学术打假者们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出了原文,将抄袭文章一条一款地进行比照。第一作者是华蓉,第一剽窃者的名衔自然也落到了华蓉头上。于是臭骂华蓉的帖子铺天盖地。
  华蓉因赶着做公安局的防火墙项目,一连几天都没上网游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如此绝境。
  第一个告诉华蓉这个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华蓉家里。华蓉听此一说,人都僵了。她连夜爬起来上网。华蓉先看了那博士后的论文,又看了批评者对比的文章,立即就有魂飞魄散之感。再看后面的跟帖,各种恶毒的粗痞的漫骂和讽刺,足以让华蓉无颜见人。其中有一个帖子赫赫然大标题为:“道是博导缘何年轻,原来全靠剽窃成名。”这时的华蓉,人都几乎要垮掉了。
  华蓉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一世名声就败在了这个学生手上。幸而老五的电话及时打来。华蓉向老五讲述事情的过程,讲的时候,华蓉不禁失声而哭。老五很替她着急,一边安慰,一边替她出主意。老五说,你不要急,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需要把这件事跟学校说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长说。
  第二天华蓉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请校学术委员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华蓉便叫了那个博士生一起,让他向学术委员会讲述事情原委。事实是华蓉一则根本没有同意博士生发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华蓉的批字,二则华蓉从来就不在学生论文上署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次的署名完全是学生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所为,纯属学生的个人行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也很清楚,调查小组基本上认定剽窃事件与华蓉无关。但因为网上传播得影响太大,名声太恶,校方担心处理得不好,臭了学校的名声,于是学术委员会为了慎重起见,暂不表态,又开始进行第二轮调查。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这十天华蓉气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锅上。华蓉完全不敢上网,因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骂她的帖子。华蓉一想到那些谩骂的文字,便紧张得浑身战栗。
  只有老五天天都给华蓉打电话。老五的电话越打越长。没有老五的电话,华蓉简直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怎么度过。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电话要华蓉上网去看看。华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说,你要不看,你会后悔的。
  华蓉于是战战兢兢地上了网。不料她看到凡是骂她的BBS上都贴着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就叫《华蓉无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贴上了华蓉在那篇论文上批字的照片。文章结尾说,我们为有严俊这样的同学而倍觉耻辱,但我们为有华蓉这样的老师而倍觉自豪。
  这篇文章一出,骂华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来同情和理解以及向华蓉表达歉意的帖子一条一条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一些表示对华蓉的钦佩,因为当教授要做到华蓉这一步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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