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妆初好》第2/18页


  但倘若——倘若他真能这般放得开,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眉玺敛去眸中忧色,些许轻浅的笑意由嘴角牵出,却没有半分怨意,甚至是——温柔的。孰知,心里的“他”,便是自己唤了三年“夫君”的男人——水家大少爷,水沐清。
  罢,罢,想他做甚?徒增三千恼。轻叹着摇摇头,眉玺转而又朝毕老板客气一笑,拉好裘帽,捧着紫檀木匣施施然走出了碧琉当铺。
  待眉玺走出当铺,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停在当铺不远处的水家马车竟不见了踪影!没有她少夫人的同意,车夫岂有自行离去的道理?
  此时冬雪又落,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行色匆匆,放眼望去皆是白皑皑的一片。眉玺左等右等不见车来,心底的不安也愈演愈烈——马车无故离去,当中定有蹊跷!莫非是……主上的仇家使的鬼?
  不、不可能!眉玺当即否定了这个猜测。那个男人聪明绝顶,且行踪飘忽不定,除了教内为数不多的姐妹们,整个江湖中已没有人知晓他的真实面目。而他若愿意公然现身,便定有办法销毁一切蛛丝马迹,所以这三年来也没有第二个人瞧出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曾经的杜家的二小姐,如今的水家少夫人。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便是赶快寻一家客栈,重新雇辆马车回府。
  主意打定,眉玺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转而往东走去。她记得离这约七里之外有一家顺意客栈,那里的金老板与水家绸庄有过不少往来,用他的人定会周全些。
  大雪纷飞,暮色笼罩中的苏州城越发显得冷冽,转眼间街道上只剩了她一人,连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店铺也都陆续关上了门——每月初十提前打烊,是这里的习气。
  不知从谁家院子里传来的几声犬吠,似受到某种警醒,眉玺的脚步也缓了下来,无须回头便已明了——有人在跟踪她!且她可以断定,便是方才在碧琉当铺暖阁里的那个人!
  来、者、不、善。叹息一声,眉玺悄悄摸出袖子里的那支金钗。主上从不教她习武,偶尔偷学来的也只是皮毛而已——但她懂武,知道如何见招拆招。倘若身后人出手,自己便务必要在一招之内胜他——用这支涂毒的金钗。
  “呼——”耳后劲风乍起,他出手了!竟是“银壳一指”——自从江湖元老“白木老头”归隐后便失传二十年之久!指尖朝右本为卦阵所塑的虚像,借以迷惑对手,而他指风真正所达之处是她左侧的耳门穴——好一招声东击西!
  但耳门穴仅为昏穴——他究竟想做什么?打昏她之后拿她当人质吗?
  眉玺心下一紧,同时将计就计,左手出掌相抵,乍看似不假思索的愚蠢反击,其实右手却已凝力握钗,双掌交叉——她的掌倒也有个名儿,叫“蒲苇掌”,是西晷玩笑时为她起的,意指她的掌劲绵软无力,但无妨——蒲苇柔中亦有韧,任他坚如磐石也未必能从容应付!而钗尖一出,恰能与他指尖相接——她的心算从未出过错。若钗尖破肤出血,他必死无疑!
  电光火石间,他的指力已直抵她耳屏切迹,关键时刻,眉玺却陡然迟疑起来!
  他不过是想点她昏穴,而她却要置他于死地,有必要吗?
  来不及考虑更多,她已直接切掌将钗尖吞入指缝间,霎时金光四溅,她亦在刹那反出钗尾相迎——取他的命,她做不到。哪怕这毫无杀伤力的一招使出,送命的人会变成她。
  转眼他的指尖已只差分毫,眉玺索性撤下真气屏蔽,软绵绵的钗劲送出,却不料被对方反手握住,“眉玺。”是他近在耳畔的声音,轻轻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
  眉玺的身体倏然一僵。这个声音——竟是——“夫……君?”
  千真万确——如今站在她身后那杏袍拂雪的男子,正是水沐清。
  “眉玺你,不该……”水沐清双眉微攒,却没有说下去。
  她不该手下留情——倘若方才来取她性命的换成别人,她如何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然而他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呢?她只是个善良的,会心软的女子——哪怕那是伪装出来的。
  不经意间忆起素白的死,水沐清眼里的笑意又沉了几分,连那点莫名其妙的,类似于久别重逢的欣喜也统统消失得彻底。是了,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是他的妻,他却不曾给予她半分情意——似乎也是公平的,一如她对他。
  眉玺轻轻地吐了口气,转身与他对视,“夫君教训的是,姑娘家本不该习武。”她笑意婉然,不见得一丝惧意,“妾身惶恐,方才还以为是‘玉面采花蝶’重出江湖,情急之下使的花拳绣掌,让夫君见笑了……”
  说罢有些赧然地掩住唇,低垂的睫毛投下一小方阴影,巧巧地遮住了她眼底的失落。瞧,这便是她的夫君啊——风尘仆仆从西域赶回来的夫君,足足两年未见的夫君,才一见面便来试探她的武功,是因为……怀疑杀死素白的凶手便是她吧?
  然而竟有一丝庆幸,她及时收钗了——纵使凭他的功力,她那一刺根本形同虚设。
  “你的马车是我让车夫先驾回去的。”水沐清笑着岔开了话题,顺手将那支金钗插入她的发间——太过自然的举动,似乎并没有察觉出金钗的异样,“你我也有两年未见,合该交心长谈一回的。我想与你同乘一辆马车回府,如何?”
  究竟是交心长谈,还是来刨根问底的?眉玺无声地笑笑,点了点头。
  方才他在暖阁中定已将一切看在眼底了,聪明如他,又怎会推断不出她身份的特殊以及那支金钗的秘密……事已至此,便再也没有同他分辩的必要了吧?
  “家里可好?”将她扶上言忌驾来的马车后,水沐清也揽了衣摆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眼神并不与她交汇,随口问的也是亘古不变的家常。似乎唯有这样问时,双方才存在某种灵魂上的契合——他们,是夫妻。
  “家里一切都好。”眉玺垂眸笑了笑,捋着自己的发,“但绸庄里,并不是很太平。”她的意思很明显——素白的死算不上是家事。
  水沐清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寻究的目光颇有些深不可测。
  眉玺敛眉又笑,“妾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他颌首示意,她又接着娓娓道:“夫君的‘银壳一指’并不甚完美,虽正面出招常能以假乱真,但指尖真气过甚,若从背后出招便极易被对手循着指风破解。若只用三分真气走否前泰后阵塑造虚像,兴许效果会更好。”
  “银壳一指”虽属武林绝学,但毕竟是白木老头闲得无聊时自创出来玩耍用的,有漏洞不足为奇。连资质平平的她都能发现破绽,若是碰上其他高手,定会对他不利。
  短暂的错愕后,水沐清“哈哈”笑起,“幸好你整日只在闺阁里描蝶绣花,从不涉足江湖之事,否则定要成一代女侠了。”
  他这一答,眉玺倒是怔了怔。这个男人——分明是有心包庇她啊!明明可以借题发挥甚至逼她坦明一切也不足为过——却反而为她铺了最好的台阶下,这样温柔得就好像——她所有的担心和猜忌都是庸人自扰,他根本不曾怀疑过她。
  眉玺忽发觉得悲哀,不过两年未见,她竟越来越读不懂他的心思了。
  “你不爱被点昏穴——那我点你睡穴,可好?”不料水沐清忽然道出这么一句——纯然是不着边际的话。
  眉玺讶然抬头,却见他将帘缦掀起了一些,而那看似不经意的一掀,却让眉玺整个人为之一震——碧琉当铺起火了!浓烟滔滔翻滚,跳蹿着吞噬了原本算得上奢华的房舍屋瓦,贪婪得像食人的巨蟒。熊熊的火光中,她看见一抹魅蓝的身影转瞬即逝。
  那个衣衫半解,浓妆艳抹的男人临走前曾朝她笑了那么一下,风华绝代。
  眉玺的脸色倏地变白,刹那之间,所有关于毕老板与伙计热情相迎的片段也离她远去了,再也触碰不及……是了,她早该料到——主上永远都有办法毁尸灭迹,无论手段多么残忍。
  然而不等她思考下去,身边的男人已经不由分说地点了她的睡穴,“你不曾插过手,官府追究起来也寻不到你头上。”水沐清神色漠然地注视着前方,“言忌,你只管直道回府便是。”
  他心里有数,那个男人——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男人,目前还不敢公然与水家作对。





  第二章 屏风·金钗
  绿帘马车驶上了静谧的官道,车轮碾过雪花寂落无声,浩浩然一场冬雪覆盖了浮世的凹造,连同那些涅槃的喧嚣也离得远了,叨扰不及马车内的人。
  水沐清静静望着靠在肩上酣眠的女子,望着她低眉顺目宛然贤妻的神情,莫名竟有一丝恍惚——不像,已经越来越不像了……
  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眉玺身上残留的她的影子,差不多就要消失不见——除了那落梅妆,除了那妙笔丹青,他似乎再也找不出其他,如似妃夷的影子……
  固然妃夷端庄秀妍,但那秀致的眉峰间多少会有一些凌厉在的,眉玺没有。
  固然妃夷知书达理,但她绝不会这般唯唯诺诺,眉玺却是。她的眼睛如同两潭死水,任何风浪也拂不起半丝漪涟,没有温度、没有喜怒、没有——感情。
  三年前他娶了他,只因她是杜家二小姐,只因她七分相似的容貌,而三年一过,竟连这七分相似的容貌都只剩了三分!以至于在碧琉当铺望见她的瞬间,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他几乎认不出她来!然而……
  三年前——
  杜府长廊,冬雪小歇。篆花的栏柱子上结了几盏明红的灯笼,朦胧的烛火从红纸里透出来,与檐下悬着的冰凌花雕相掩着,颇有一番喜气。府宅并不大,久折漫回的廊道却也别致,神色恭谨的家丁正领着一位杏袍公子往 呷ァ?
  走过折梅留榭时,杏袍公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从矮墙越出的几枝醉雪红梅出神。红白相掩的姝媚向来是最赏心悦目的景致,偶有积雪簌簌落下,压得花枝一阵乱颤。
  “呵,都说台城柳最是无情,这梅花定也是不输它的。”水沐清垂下眸子兀自低喃,几绺黑发半遮着侧面,让人瞧不清他眼里的神色,“你都那么久不曾来过这里,这梅花竟还能开得这样艳……这样,无情……”
  妃夷,你若瞧见了今日这番景地,是否也会难过?
  “水公子,老爷早在正厅等候多时了……”家丁小心翼翼地指指延廊拐角处的正厅,不敢唤得大声,怕惊扰了触景伤怀的人。心想这水公子对大小姐当真是用情极深,纵然四年已过,却始终排遣不了对大小姐的思念吧……
  “去告诉杜老爷,我马上就过去。”扬扬袖子,水沐清转身往梅榭里面走去。
  折梅留榭外天气晴好,梅苑入深处却是氤氲弥漫,挥袖匀不出半方澄明的天。芳树无人花自零,散入雾巅便不见了影。而水沐清的视线就在撞见那身绯衣的刹那凝固——
  忽浓忽淡的雾霭里,绯衣女子正踮起脚尖,小心地将丝帕扎上梅枝。丝帕上绣的也是白底红梅,细致的几小朵,与这满树的梅花倒成了姊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只能感觉出她的动作极是轻柔,像生怕弄疼了对方。又似乎太过专注,任飘零的梅瓣洒了一头也浑然不觉。
  而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梅枝身上有道剑痕,不知是谁练剑时割上去的。而她现在用丝帕裹住剑痕,意思是要为它包扎么?没有生命的老梅树“受了伤”,竟也要——包、扎?!
  “哧——”水沐清忍不住轻笑出声,为对方孩子气的举动。笑过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正要道歉时,却只听对方淡淡地开口——
  “其实繁花草木,也是有生命的。”绯衣女子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就这么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些人笑它们渺小,又料定了它们不会反抗,便可以任意欺之凌之。说什么弱肉强食,可在这浩瀚的天地间,强者自己的生命不过也只是沧海一粟,红尘一埃吧……”
  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从一位女子口中道出,水沐清的眼里逐渐有了赞许的笑意,“你说得不假。但毕竟我们是人,它们是树,就算你真要给它们疗伤,似乎也不该用这个法子吧?”说罢也不管对方同不同 猓 便自作主张地伸手将那方丝帕取下,手指摩挲着它的质地,“这么好的绸子,若只是用来绑一棵树可就浪费了。”
  他笑着扬扬眉,原是想刁难她,不料等了半天却不曾听见对方答话,真不知是她脾气太好,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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