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堂尽西宫春》第3/53页


  很久以后,我的史官在记载这件事的时候,用尽了天下最美的词藻,记述我是怎样一惊圣驾,而只有我知道,它一开始就是个阴谋。
  注释:
  (1)“五明扇”,晋代崔豹《古今注》记载了“五明扇,舜所作也”,相传舜为广开视听求贤自辅,曾制作五明扇,及“殷高宗有雉尾扇”这些扇都很大,用来“障风蔽日”。做依仗用途,是地位的象征,而非使人凉快。
  (2)是古代帝王服装纹饰,即日、月、星辰,取意照明;黼(音府),意为断;黻(音弗),意为辩;宗彝,意为孝;藻,意为洁;山,意为镇;龙,意为变;华虫,意为文绘;火,意为明;粉米,意为养。上绣八团五彩云五爪金龙,下幅立式水纹兼有八宝。


第三章 贵人香陨(一)

  尚宫局大太监接着唤名,我与西雪几人退出延嘉殿,四个梳回心髻的绿衣宫女侯在外,提着琉璃宫灯,齐给我们行了礼,“恭喜诸位宫妃小主。”
  一个看来年龄较长的上前,屈礼而下,“奴婢婉言,参见甄小主。”虽是个宫女,但举止有方,很是稳重。
  我微微一笑,示意她起身。
  她回身吩咐,“婉蓝,婉葶,婉妨,你们要照顾好各位小主,知道了吗?”
  那三个微屈身子,“是,奴婢遵命。”
  西雪与我说了几句,秦莲仍是一副还没回过神的样子,青屏也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跟着宫女走了。
  婉言提灯侧身,微笑轻声道,“请小主娘娘随奴婢来,小主的芙陌殿处在上林苑,甚是清净宁幽。”
  清净宁幽,换句话则是寂静寥寥,罕人所至之处。我按下疑虑,扮出一脸的欣喜肆溢,“我听名字就觉得好。”一副丝毫不觉不妥的模样,暗地则悄悄看她。
  果然,她神色未变,眼波却泛了些算计,而很快淹没下去,轻转身,微低头,提灯引路,又是稳重持礼的宫女婉言。
  如此,我心下有底,却也想不出为何我才一进宫就受有心人注意。
  思绪辗转间,已到了芙陌殿。跨进高大的朱色漆门,面前是朱漆彩绘龙纹的影壁,影壁后是第一进院子,红墙绿瓦的院落种了一片秋日棠梨,柔白的花瓣微颤飘香,树根处的细泥铺满了厚实的残花落叶,两边的厢房紧闭竹窗,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婉言领着我由左侧边门入了第二进院子,两边仍是厢房,湘妃竹窗半撑着,正屋前青石阶的沿边碎落,穿堂而过,又是个院落,几株葱葱郁郁的江南青柳,甚是繁茂,泥地上浅粉的希薇小花随风款摆身姿,石墙上爬满了小朵的刺玫,没了张扬的棠梨香,此处的确清净宁幽。
  过了院落中的长廊,进正堂,几个宫女太监正在打扫,婉言说是内务府派来侍侯我的,由户而过,这才到了主室。沉木朱漆的窗棂透了些日光进来,迷迷蒙蒙光线飘荡着,棂下一排木炕,炕的前后放一对珐琅古螭纹四足炉,紫漆海棠香几边置了一对芙蓉石双耳三足炉,紫檀宝座屏风后是梳妆台,单纱罗帐罩着一张花梨罗汉床,家什不多,简简单单。
  我的手抚过香几,转过皓腕一看,指尖上沾着一层粉末,然后淡笑开,“这,有多久没人住了?”
  婉言抽出丝帕,上前抹了抹,幽幽长叹一声,“回小主,不久,也就三个月罢了。”
  我转头,盯住她的侧脸,光影迷蒙里,她的眼睛似乎慢慢湿润,弥漫一抹伤痛,崩射出一丝恨意,她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交浅言少,在此时探触她的心思,不见得是件好事,所以我适时轻咳一下,“婉言,把外面那些人叫来。”
  她立刻惊醒来,回头看着我,眼神凛冽,见我毫无察觉她的片刻失控,才换成温顺的宫女模样,稳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六个宫女,四个太监,我留了两个机灵点的宫女香芹和晴玉,一个老实的小太监长喜,余下的打扫完后,一人几两御赐的银子打发了去。
  不久,日头坠下了西山,暮色沉沉,尚膳监传来了晚膳。燕窝肥鸡糊丝一品,辣菜四品,孙泥额芬白糕一品,牛乳一品,羊肉片一品,巧果一品,御赐清风饭一品(1),加味红酥一品。传膳的小太监说是容妃娘娘的恩典,她得知我是蜀郡成都人,特意命尚膳监做了几份辣菜。我起身屈膝,一脸感激,说道:“谢容妃娘娘恩赐。”
  待他走后,我放下象牙筷,含笑看着婉言,温言道:“你和他们坐下一起吃吧。我也不是什么官家大小姐,家里下人不多,也谈不上家规,这芙陌殿的规矩也不要太多了。”
  婉言领着他们围坐下,面色平静,连应有的受宠若惊都没有。我握着象牙筷,刚伸向红酥,香芹却开口,“小主,贵妃红还是留下吧。”
  婉言则欲言又止,秀眉轻蹙良久,才道:“贵妃红是宫中主子册封时才能用的膳食。宫里进膳是极为严格的。”
  逢时,上央宫锣鼓喧天,深衣太监尖细的嗓音喊道:“上央宫的一干小主,宫妃,立刻赶往兴庆宫菊芳殿,容妃娘娘有训示。”
  容妃,终于能见到她了。我带上婉言几人立刻赶去。菊芳殿灯火通明,东西六宫的秀女也陆续赶了来。远远的,青屏和西雪说着话,秦莲在旁,偶尔插上一句。她们见我到了,便从人群后绕过来。
  我笑着问青屏:“姐姐,可知菊芳殿出了什么事?”
  青屏摇了摇头,秀眉轻蹙,“我在胧澜殿,虽是一个宫,可我也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正在说话间,太监高喊:“容妃娘娘到。”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出现了,前后数十个宫女提琉璃灯引路,凤纹祥云的鸾驾居中,夜凉风寒,彩丝帐围垂而下,只现出宫装丽人的侧面剪影,高高的端坐。
  我随众女屈膝而下,齐声道:“参见容妃娘娘。”
  四周静静的沉默,像是很久了,才听到她轻笑一声,“诸位妹妹都平身吧。”
  起身,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龙恩盛宠的容妃,桃李秋月般光彩万芳的琅铘苏懿。以一只金福寿簪绾出望仙九鬟髻,簪上硕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额发前饰着华胜(2),上面立着一只翡翠毛羽的凤凰,气势咄咄逼人,美发左右插上金鸾步摇,鬓边一只梨花钿,衬着微上挑的丹凤眼妩媚撩人。
  见她高高在上,我的心头一下阵阵刺痛,绵绵绕绕,犹如野草一样疯长,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稳住微微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容妃靠向身后的软垫,挥了下手,紫衣宫女心领神会,禀道:“娘娘,辛苹让他们把人带来了。”
  一个着单衣的采女被人押着出来,又趴跪到了容妃面前。她吓得面如土色,哭相梨花带雨,也是有几分动人的。
  容妃冰着脸,纤纤玉手轻抚鬓角,想了想,一把抽掉梨花钿,丢了在地,美目盯着众人,柳眉挑高,说道:“后宫是有规矩的,犯了规矩轻者受罚,重者就要死。谁敢碰这宫里的梨花,就是犯了大罪,一定得死。林采女,今天是大喜日子,本宫就留你一条全尸,赐你白绫两丈。还不谢恩?”
  林采女的纤颈被围上白绫,她仍是抽泣,末了,随着白绫一点一点的圈紧,她连两边拉着白绫使力的太监都面露不忍,她开口唱了几句,几分凄凉,几分怨恨,“奴儿无根萍,哪堪枝头棠梨香,花开总有残落时,能有几日绽幽香,残花败叶枯做泥,总有美颜胜旧貌。容妃娘娘,小女谢恩。”
  话语一落,她已是气若游丝,青屏悄声道:“妹妹,我实在看不上去了。我们帮她求求情好吗?”
  我拉住她,皱眉摇头,“姐姐不可,万万不可,你若出面,容妃绝不放过你的。她今日就是来立威的,何苦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摊上麻烦?”
  西雪也点头赞同,“不错,这个采女绝没有活的可能,此事提醒我们,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
  青屏冷哼一声,“妹妹和姐姐,竟是这样的人,今日救不了她,我会难过,你们却能不加在意,看来再说下去也是徒增不快。如此,我先回胧澜殿了。”
  我也觉得面上过不去,讪讪而道:“姐姐,那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没了笑意,“胧澜殿就在兴庆宫,我自行回去,改日我去妹妹芙陌殿看看。”
  这样真性情的人,在她面前,常常映照出我身体里面黑暗的影子,无所遁行。
  注释:
  (1)唐敬宗时,内廷新出一种供暑食的清风饭。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和,放入金提缸,垂下冰池,待其冷透,供为御膳。就是一种凉粥。
  (2)华胜是一种饰物、又寓吉祥祛邪之意。


☆、第四章 贵人香陨(二)

  昨晚回来后,我因为思绪繁杂,一夜翻覆,难以成眠,天刚蒙蒙亮,就让婉言服侍我起床梳洗,她一边告诉我:“主子,昨晚胧澜殿的侍寝了。奴婢听说,她被留在了甘露殿,皇上似乎很喜欢那位主子呢,连早朝都罢了。”
  香芹端了盆热水进来,听婉言在说这事,也顺便插上一句,“可不是,按规矩宫妃初夜侍寝后,第二天就要就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但是听说皇上允许她免了请安,皇后娘娘还差尚膳宫女送养颜固胎汤过去呢。”
  我暗暗为她高兴,难掩面上的喜悦,“我跟她有过交谈,是个不错的人呢。”
  香芹嘟起小嘴,有些不乐意,“主子,这宫里可没有好人的。”
  婉言闻言,突然板着脸,狠狠瞪了她一眼,说道:“香芹,不许胡说,主子,这后宫既有圣明的皇后娘娘,也有贤德的容妃娘娘,所以众嫔妃和睦相处,断不敢有不敬的心思,主子在后宫,只要恪守宫规,也一定能得皇上宠爱的。”
  我微微一笑,不做答,心里再次肯定这个婉言不简单,香芹毛躁了些,但她们两个能收为自己人就更好了。至于我跟青屏几人的关系,在不是一条线上之前,我认为还是有必要隐瞒的,毕竟后宫是忌讳宫妃过于亲近的。
  早膳后,无事可做,这是我在宫里生活的第一天,心底怀揣了一份欣喜,也有没有理由的不安,于是起身想四处走走。到堂殿外,我见细泥上的梨花残瓣还留在那,就吩咐长喜将它打扫了。
  婉言从尚衣局领了宫衣回来却大惊失色。她头一次在我面前慌张,“主子怎么能让长喜碰梨花呢?这是不可以的。”
  我很疑惑,她只好告诉我,原来这梨花是六年前,皇上为了容妃,才命宫人种满整个魏宫,还用特别的方法,使梨花终年绽放,容妃不许任何人采摘梨花,也不许清扫落花,否则就是不敬,林采女就是因为折了几枝梨花才有此下场。
  她的权力已经这么大了?我沉默了,婉言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带着长喜去了上阳东宫。我没了散心的兴致,回了内室,半靠在床头,迷迷糊糊的就睡了过去。梦里,我回到了十三岁,爹爹从姑母家将我接回来,我才知道哥哥被人害死了,连墓碑都没有,爹爹也被罢了京官,皇帝命他回祖籍成都做郎官,也就是全家被流放回去。爹爹做了多年京兆长官,临走老泪纵横,一世忠心换的酸秀才三个字。
  “小主娘娘,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容妃娘娘凤驾就要到了。”
  睁开眼,看见的是婉言焦急的脸,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她又重复一遍,我才清醒过来,赶紧整理好仪容,深深的吁了口气,出了内室,跪在正堂外侯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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