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第2/134页


  硬梆梆的乌木簪攥在手中,楚子苓只觉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几日来被软禁的怒愤,远离熟悉世界的慌乱,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绷紧的冷静。避开身边人的阻拦,她撩起裙摆,跪在了浸血的泥地里。
  躺在地上的人,身躯微微蜷缩,面色苍白,四肢冰冷,呼吸几不可查,但是颈侧人迎脉仍能探得。身上多是体表伤,没有动脉出血,肚腹完好,胸廓也未骨折,口、眼、耳均无渗血迹象……还能救!
  只是一瞬,楚子苓就做出了预判,指尖在乌木簪的凤喙处轻轻一压,转动半圈,一根纤长毫针弹了出来。金针入手,楚子苓两指持针,飞快按在了病人鼻间的人中穴上,斜刺三分,提针引气。随后脱下那人鞋履,在脚心涌泉穴直直刺入。两针落下,那男子身躯猛然一颤,吐出了口浊气。
  成了!
  果真是遇袭后失血脱力,又遭贼风侵体,闷乱暴厥。幸亏时间不长,再拖个一时半刻,恐怕连神仙也救不回了。
  “取些水,还有绷带……”恢复神志只是急救的第一步,还要包扎用药,继续行针。谁料一抬头,楚子苓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们齐齐退开了好几步,有些人面上都显出了惊恐神色。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救回病患的喜意登时消散的一干二净。楚子苓僵坐原地,盯着面前诸人,有谁能听懂她的话吗?
  “活……活了!”侯溪只觉额上渗出了密密冷汗,方才他可派人验过了,这人明明已经死了,被那古怪女子随手摸了两下,竟然又活过来了?她手中的长针又是哪里来的?
  “巫!是大巫!”身边突然有兵士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喊道。
  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一阵骚动,不少人立刻跟着跪了下来。郑人所居,本就是殷商故地,亦曾与商人盟约,因而郑人多循殷习,崇祭祀,好巫鬼。对于这等能起死回生的大巫,自然敬畏有加。
  手下人可以对这女子视若神明,侯溪却不能。她来历不明,可是被家老三番四次提点过的。若真是大巫,又是从哪国哪家逃出来的?
  一群男人正手足无措,伯弥提着裙摆赶了上来。一路上为了避开血污,她走的辛苦异常,饶是如此,也被恶心的够呛。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兵卒围着那女子跪了一地,对方身畔还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楚子苓也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宽大袍袖,用力一扯,撕下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来,又细分成几条,在仍旧渗血的伤处裹了裹。随后指着最先跪下的那个兵士,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那人愣了一下,倒也乖觉,凑上前来。楚子苓绕到了伤患背后,双手放在对方腋下,用力上抬。以她的力气,是绝对抬不起这样一个大汉的,不过那兵士已经领悟了她的指示,飞快接手了这项重任。楚子苓又用同样的法子找了两人,协助着抬起了伤患,往回走去。
  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还算宽敞,正好可以用来安置伤患,其他都是次要,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况且照料病人,也好过跟那笑只挂在唇边的傲慢女人共处一室。
  伯弥见那女子向车队走去,悚然一惊:“阿姊,怎能带这人上车?他,他伤得不轻啊……”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那女子,而是一旁抬着人的兵士。
  “哪是受伤?这人方才都死了,全赖大巫施术救回!”
  “一点不错!神巫只拍了两下,就让他重新喘气了……”
  “是扎!吾看到针了!”
  众人七嘴八舌,简直让伯弥头晕脑胀。怎么短短功夫,那女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巫?什么死了活了,混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站着的侯溪开口道:“要先禀报家老。这女子有起死回生之能,如何处置,还要听家老吩咐。”
  也不理会被“起死回生”一词镇住的伯弥,侯溪也没管那群兵士,快步向居中的辎车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医这个字,有两种繁体,“毉”和“醫”。其中“殹”指病人的呻|吟声,“巫”和“酉”则代表了巫者和酒水。春秋,仍是属于前者的时代。


☆、第三章

  “那女子真能起死回生?”乍一听到这消息,石淳也是愕然。身为公子舒家臣,他见过的巫者可不算少,亦曾得大巫诊治,祛病除灾。然而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一次也未见过。怕只有传说中的“巫彭”,才有如此法力。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
  侯溪肯定的点了点头:“小人亲眼见她用一枚金针,使断气之人转活。只是她非要把那壮士带回车中……”
  还没等他说完,石淳眉头一皱:“金针?哪来的针?”
  “似是从个木簪里取出的。”取针的时候,侯溪并未看清。但是那女人收针时,的确是插入了簪子里。
  听到这话,石淳立刻转头,冲伯弥问道:“那簪子,可是当初她带在身上的?”
  伯弥心头一紧,赶忙道:“正是。那女子似不通诸国言语,下妾无奈,只得用簪子相激,盼她能漏点口风,谁料突生变故……下妾实不知会如此……”
  石淳也不听她辩解,只是问:“她得了簪子,可有反应?”
  伯弥小心道:“悲喜交加,像是得了心爱之物。”
  石淳长叹一声:“看来此姝来历不凡啊。”
  按他所想,这女子应当是某国卿士养在暗处的家巫,自幼只随巫师学习密语,不通乡音。那枚簪子,便是她施法的器物。这样的巫者,怕是连一国之君都求之不得,谁料阴差阳错,竟然落在了他手中。
  把此巫留在身边,似有些凶险。然而公孙自幼体弱,在楚为质,无依无靠,恐也找不到巫医诊治。若能好生笼络,且不说性命无忧,真碰上楚人为难,也可献上她换取好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想明白此中关节,石淳面上露出笑容:“既然是救人,便任她去吧。派几个伶俐的婢子好生伺候,若有所需,尽可答允。衣袍、吃食也捡好的送去。”
  这种养在深宅中的巫者,什么没见过?必要好吃好穿伺候着,若是能教她几句雅言,沟通无碍就更好了。可惜车队里没有傅姆,还要派人送信,从家中招来一个堪用的。
  见石淳要把那女子奉为座上宾,伯弥不由心中暗恼。自己废了那么多气力,非但未曾换来嘉奖,反倒被人抢尽风头。须知入楚不比旁的,她一个隶妾出身的女子,若是得不到公孙和家老的重视,还不知会是何下场。那女子真是大巫?说不定只是凑巧……
  石淳哪会在乎区区一个乐伎的心思,问完话,就挥袖让伯弥退了出去。这下可好,自己乘坐的辎车被人鸠占鹊巢,偏偏她又得罪不起。看了眼远处那纷乱一团的车队,伯弥恨恨的一咬牙,前往后面的大车,跟其他郑女挤在了一处。
  楚子苓可不知这些人的想法。把伤患搬上车,她就开始了救治工作。先比划着让人点火堆,弄来个像是铜釜的容器烧起了热水。楚子苓立刻把车里翻出的几块白麻布,全都丢进水里消毒,准备晾干后包扎伤口。随后又抓了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小丫头,绞尽脑汁说了半天,让她带着自己前往放置食材的地方。
  从堆积如山的口袋里,楚子苓翻出了干姜、大枣和一袋黄褐色的盐巴,还意外的找到了些干艾草。在没有其他药材的情况下,有这些总算聊胜于无吧。
  回到车上,她麻利的用水化开了盐块,先用盐水清洗过伤口,随后扎针止血,又用盐灸腹间神阙穴,温阳回脉。那人虽然仍旧未醒,但是血气缓缓复苏,昏迷估计只是脱力所致。她也看到了外面遍地的狼尸,仅凭一人,杀了那么多狼还能活下来,生命力着实没话说。现在缺医少药,也只能靠患者的生命力了。
  轻轻叹了口气,楚子苓捡起放在一旁的乌木簪,按住凤喙,倒旋了两圈,簪上装饰用的凤首便轻轻弹开,只见簪内金芒闪烁,九根长短不一,有尖有圆的金针,展露面前。这簪中有机括,藏的正是“古九针”,乃古时医家必备之物。早在《内经》里,便详细描述了九针的形制、尺寸和针对的病症,可惜古针法失传,现代针具又种类繁杂,功能齐全,更没多少人注重这古九针了。
  相反楚氏一脉,得巧匠铸九针,藏于簪中,传下了些古针法。而沿袭针法,继承灵九簪,也成了楚氏传代的标志,二百年未曾断绝。直到三十年前国内大乱时,簪子才流落他乡,成了祖父心头憾事。到了她这一代,父亲早逝,家里的堂兄堂弟们对针术压根不感兴趣,唯有她这个姑娘,养在祖父膝下,爱上了这门医术。祖父为了她,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家训,悉心教导,把一身本事悉数传下,她也没有辜负祖父的希望,担起了继承家学的重担。而灵九簪,就是她花费了三年工夫,才循着线索找回的。
  可惜,如今簪子回到了楚氏传人的手中,这一幕,却无人知晓了。
  手指轻轻拂过闪着星芒的针柄,楚子苓合上了簪头,干净利落的盘起长发,把那乌色簪子插在了发髻中。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学会这里人的语言,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剩下不过是本职工作,治病救人罢了。就算是来到了异乡,她也依旧是个医者。
  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个衣裙浮艳,气质高傲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倒是之前被她抓壮丁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勤快无比的送水送饭,还学着她的模样,帮病人擦起身来。
  面对浑身是血,接近□□的男性患者,那妹子既不惧怕也不害羞,反而双眼亮晶晶的,擦的兴致勃勃。见她这幅不怕生的模样,楚子苓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
  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开口,对方吓了一跳,圆圆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拍了拍胸脯,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这比之前那女人说的还难懂。楚子苓赶忙伸手打住,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我叫楚子苓,楚、子、苓。”又把手指转了个向,“你叫什么?”
  小姑娘偏头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出来,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楚子苓当然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能艰难的模仿了一遍。被她的发音逗乐了,那妹子咯咯一串笑,摆了摆手,突然扔了布巾,掀帘跳下车去。
  “等等,危险……”楚子苓吓了一跳,此刻马车已经重新开动了,这么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伤。然而那妹子的动作颇为灵敏,如同头活蹦乱跳的小鹿,跑了个没影。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她又飞快的钻回车里,把手中攥着的东西递在了楚子苓面前。
  “芦苇?”楚子苓讶异的接过那根细细长长的草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芦苇吗?就算还没长穗,她也能认出来。
  对方却点了点芦苇,又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那个音节。楚子苓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含义。可是问题来了,只有一个音节,是“芦”,还是“苇”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楚子苓便就哑然失笑,谁说这里的芦苇,就读作“芦苇”了?就算古时,也有各种各样描绘动植物的专属词汇,懂点药理的她,怎会不知道这道理?
  况且,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是不是自己所知的世界。
  心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楚子苓突然道:“蒹葭,我叫你蒹葭如何?”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诗经》中的名句,其中的蒹葭,便是指芦苇。用它来称呼面前这女孩,似乎也把她和自己的世界连起来了一样。
  把芦苇递回了对方手中,她轻声重复了一遍:“蒹葭。”
  那女孩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芦苇,反手指着自己:“蒹、葭?”
  楚子苓笑了:“连起来读,蒹葭。”
  “蒹葭,蒹葭……”女孩重复了两遍这个名字,开心的笑了起来,似乎对这个新名字满意之至。那能露出八颗牙的明朗笑容,也让楚子苓心头的阴霾散去不少。她名字里的“子苓”,也是种药材。然而即便找出“子苓”,能有人认的出吗?她又要如何向旁人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
  只一晃神,楚子苓就把这些压进心底,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蒹葭学习当地语言。徐徐滚动的车轮,不断前行,从早到晚,颠簸起伏。当经过一个狭窄的弯道时,似是碾到了什么东西,车身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楚子苓不由扶住了身边的小案,想要稳住身形。谁料这时,躺在草垫上的伤患,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巫彭,最初的巫医,史书记载其“操不死之药”以愈病,《说文》:“古者巫彭初作医。”
  傅姆算是贵族女子的家庭教师,一般由年长的妇人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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