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第2/542页


  我忙讨好道:“我看公子方才不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厨。”说着,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只手帕包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模样粉糯的香糕。
  公子看着,片刻,露出懒洋洋的笑。
  唇角的弧线,给傲气的眉眼增加了几分温和,凤目般的双眸,如浸润的墨玉。
  与方才宴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玄谈少年判如两人。
  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个月刚满十八。
  这这宴上的宾客,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在雒阳,凡有人说起“桓公子”,那必定指的是尚书桓肃府上的三公子,别无分号。
  谯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强大族。本朝的高祖时,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肃,承袭爵位高阳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户。
  当今时风浮糜,世人爱俊美少年。
  公子出身名门,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且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当然,还要加上他的母亲,皇帝的亲姐姐荥阳大长公主。
  五岁的时候,公子已是声名远播,连皇帝也对他偏爱有加,称赞他“质若白玉,声如清泉”,并时常将他召入皇宫,让他在殿中朗诵名篇。
  至于我,其实并非生来就是奴婢。
  三年前,雒阳的尚方卖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将我买下,给公子做贴身侍婢。
  与同日卖出的其他官婢不同,我之所以会沦落至此,纯属阴沟翻船,流年不利。
  我叫云霓生,十七岁,淮南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灾祸中去世,是祖父将我带大。
  云氏据说在许久前是个颇了不起的大族,后来战乱败落,到我祖父云重的手上时,只剩下百来亩田地。经过祖父努力积攒,将田土扩至三十余顷,重新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对于云氏的过往,祖父讳莫如深。不过在他的藏室里,有一套秘藏,据说是我的先祖们的笔记整理而成,虽无书名,却洋洋洒洒足有数百卷之多。
  祖父说那是传家之宝,从不告诉别人,也不让我说出去,但他并不禁止我看。那书有趣得紧,从小到大,我没事就爱从藏室里取两卷出来,坐在祖父那舒服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里面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几册专教人作奸犯科,所有叙说,皆教人大开眼界。
  当然,祖父是个体面的士绅,学识渊博,据他说,他年轻时曾察举出仕,但不喜官场喜气,中途离去,游荡天下数十年,直到收养我之后才回乡安居下来。
  除了那套诡异的,别的书也一应俱全,摆满了几间厢房。在我记忆里,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里看看佃农们耕作,然后回来吃饭看书。
  我知道乡人并不太喜欢他,却十分敬畏他。他脾气乖僻,乡里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绅来借书,他也不借;但他又颇有本事,能预知干旱雨水人祸天灾,比半仙算得还准。
  “我母亲说,你祖父定是中了妖邪。”我家的佃户的儿子阿桐在私下里偷偷跟我说。
  我瞪他一眼:“你再这么说我就告诉我祖父。”
  阿桐瘪着嘴走开。
  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祖父对我很好,他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看能动,我问他任何事,他也会耐心地给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无忧无虑。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我十四岁的时候,走到了终点。
  祖父去世,膝下无子。在颍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亲自过来奔丧,说要将我收养,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对方名堂甚大,是骠骑将军袁恢的五公子,
  “贤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可是当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舅舅。”叔母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告诉我,“你叔父与袁公一向交好,只可惜你姊妹们都定了亲,袁公也只有一个儿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纪相当,却是正好,待得丧期过去,便可完婚。至于嫁妆之事,你祖父去世前曾言明田产都在你名下,自是随你傍身,你叔父另给你置办嫁妆。”
  我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从前露面甚少,如今却巴巴地来示好,原来是打着这般主意。这个族叔连袁氏都巴结到了,煞是官运亨通。
  不过我也是个怀春少女,做梦盼良人,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谁人不垂涎三尺。既然他们不与我抢祖父的田产,那么白白送上门来的好事,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
  所以,我含羞带怯、扭扭捏捏地答应了。
  他二人大悦,当即令家人为我赶制新衣,准备首饰嫁妆……
  想起这些事,真是满腹深恨。
  祖父对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生为女子。他常常教我切不可像乡中女子那样早早出嫁生子,将大半生时光困在家务琐事之中。他的设想是让我长大之后招婿上门,将来把田宅留给我,逍遥自在。
  我应该牢记祖父的话,誓死不从,自挂明志。
  两个月以后,皇帝终于以谋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后的母家袁氏。
  袁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
  袁氏原是河北豪强,高祖开国之时,袁氏全力辅佐,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时,袁氏以才貌选入宫闱,颇得先帝喜爱,登基后立为皇后。可惜袁后虽得宠眷,但多年一无所出,渐成心病。
  而皇帝的生母沈太后出身低微,入宫时不过是个美人,却连得一子一女,获封贵人。沈贵人畏惧袁后势大,为求自保,以身体衰弱不足抚育皇嗣为由,将儿子送给了袁后。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势之后,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极一时。
  不料皇帝隐忍多年之后,翻脸无情,幽禁袁太后,并以谋逆之罪,将袁氏兄弟诛三族,好友故旧也在牵连之列,男子十六以上诛杀,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没籍入奴。
  有了议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连坐之时,犯人的名册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天地变色,我沦为官府的奴婢。
  在颍川冰冷恶臭的牢狱里待了一个月之后,我们这些没冻死的女孩被提出来,关到囚车里押走。
  雒阳的尚方,专司罪囚处置。
  娇生惯养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容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通通配去做粗活其实浪费,不如先售卖一轮充实国库,无人想要的再配去干活。这年头,想充点豪门做派的人家,总要讲点格调,家中随便一个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诗念赋,这才显得底蕴深厚,面上有光。或者,买去□□两年做个家伎,招待宾客时陪在席间,既有情趣又有谈资,还可美其名曰仗义出手救风尘,简直再好不过。
  不过,我有些例外。
  我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弹琴绣花,连烧茶也一塌糊涂。我曾听尚方的人不无同情地议论,说我大概会被卖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劳作至死。
  就在我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人家想要的时候,没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买下了我。
  那年,雒阳时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一个云游方士来到桓府,向主公献策,说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关口。若能寻一命理相应之人辅弼左右,当可化险为夷。
  主公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心思,让人按方士所言去办。但八字相合的人实在难找,且时疫之中,听说来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后,我毫无悬念地,从一个新入罪的阶下囚,成了这名门大户里的奴婢。
  所谓的辅弼,说白了就是找人挡灾替死。
  爷爷个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见,定教他悔投世间。
  我并不喜欢伺候人,如果桓府迟点来买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机会从尚方逃走。
  不过遇到公子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时,刚下过雪。疫病横行,雒阳到处死气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后,主人也不曾拜见,就被管事领到一处门扉紧闭的院子里。
  打开门,只见黑黝黝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见他有一张十分精致俊俏的脸,却已经病得形销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气。
  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进去之后,就把们关上。
  我恼怒至极,抄起一张小案在门上窗上砸,无奈它们都坚固得很,全然纹丝不动。
  待我砸累了停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虚弱的声音道:“没用的……”
  我回头,却见那少年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他说:“你若想走,我可帮你……”但话说一半,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犹疑片刻,问:“你如何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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