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第258/270页


  臣妾?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正式自称“臣妾”。神色肃穆,如同膜拜帝王。贺纶心中一颤,瞳仁有火热的流光闪过,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汤媛自袖中掏出一方香帕,不紧不慢的擦拭男子额头的水珠,回忆道,“臣妾记得刚入王府的时候,您在书房给臣妾讲过一段前朝往事。汉太宗王齐与楚王争天下,发妻刘氏被俘,受困于楚界。幸而刘氏坚毅刚烈,隐忍而厚积薄发,终于熬过两年零四个月,最后与夫君儿女团聚。她是汉朝最贤德的皇后,皇太后……”
  汤媛凝视着贺纶的眼睛,慢慢说着与此时此刻不怎么相关的话儿。
  尽管无法准确的判断贺纶现在的心情,但她知道,机敏如他,定是瞬间领会了她的意图。
  那些他从前无数次拿来引/诱她,而她却都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她正在朝他索要。
  她终于醒悟了。
  何谓自由?不是避开位高权重的人,也不是等他们开恩,放你归林。而是,自己,坐在了位高权重的顶端。
  这些从前汤媛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在井里的时候,电光火石,突然就通透了。
  贺缄领着她,走过长长的宫道,伫立于千百人中心,余光所及,无数人为那片明黄的龙袍折腰,畏惧……那时,她的心里似乎有一团渴望在破土而出。
  还有什么,比权力更能守护在意的人,在意的一切?
  为什么一定要纠结退路?明明她可以踩着一些东西爬的更高……
  如同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子,不管曾经多么清高,多么骄傲,多么柔弱,到最终,都成了皇权的俘虏。
  贺纶看见了夺目的东西,在汤媛迷人的眸心熠熠。
  她的选择就是他,竟不是贺缄。
  她以汉太宗的发妻刘后……暗示自己与他。
  她要他如汉太宗般,即使岁月漫长,恩情不再,皇后之位和万里江山的承诺,都坚如磐石。
  不知道为什么。
  自始至终都未曾慌乱过的贺纶,无端的感觉到了一点凉意,他开始微微慌了,却无从言说,只默默的凝望着汤媛。
  前朝的刘后被俘前,大约也是与夫君长跪逃亡路上,二人依依惜别,置之死地而后生。汉太宗开国后,当即册封刘氏为后,刘氏长子为太子。哪怕君王身边已经有了美妾苏氏,哪怕君王把一生最纯粹的爱情都给了苏氏,引无数文人墨客惋惜流泪,也不曾忘却对刘氏的承诺。因此刘氏晚年每每忆起汉太宗,都会敬重有加,叹一声“真丈夫矣”。
  “这世上再也没有空白圣旨了。”汤媛扬眉启音,“而夫君却有先帝的亲笔遗诏,乃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之人。将来,即便与京师为敌,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岂是乱臣贼子所能比拟。何所畏惧,何所迟疑。臣妾,总有一日会与夫君团聚。”
  她不信盛极多年的章家和荣宠多年的章皇后母子,会逃不出京师?
  除非贺缄现在就杀了贺纶。
  然而新帝继位,顾虑良多,断然不会愚蠢到立刻残害手足。
  她从不曾轻易的相信什么,却毫无道理的坚信,贺纶,是一个不会背叛承诺的人。
  经此一别,谁知道再相见时的光景,谁又能保证岁月匆匆,戎马厮杀的他,身边不会有温柔小意的美妾苏氏。但只要他记得,记得她是他的妻子,记得与她曾经有过的恩情,还有阿蜜,那么这后宫之中,她无所畏惧。
  “阿媛……”贺纶的目中满是困惑,喃喃的唤了她一声。
  那一边的贺缄似乎失去了耐心。察觉到主子的用意,始终垂首的陈三有抬眸看了看汤媛的背影,举步走了过来。
  这厢,汤媛轻抬素手,挡住贺纶微凉的双唇,低声道,“刘后能做的事,臣妾也能……”
  她比他想象的更大胆,更狂妄。
  据史书记载,聪慧坚强的刘后,被俘期间并未**,清白如故,且毒杀楚王。
  著作史书的文人乃刘后豢养的鹰犬,这么写也无可厚非,然真正相信刘后清白如故的政客,又有几个?
  你我心里都明白的事就不必挑明了。贺纶若是嫌弃,她自有下一步举措,若忍得下,给她一句承诺,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果然,贺纶目中惊涛骇浪,只怔怔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汤媛已经听见了陈三有的脚步声,才听得他喃喃道,“阿媛,你爱过我吗……”
  “我爱你。”汤媛冷静的回,没有半分迟疑。
  这是她第一次告诉他,她爱他。
  贺纶眸中悲喜难辨,倘若雨中长跪的他是狼狈的,那此刻的他,竟是不同以往的脆弱,似有一点泪光从眼底滑过,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想牵她的手,却在抬起时,硬生生的握成了拳,音色略有些哽咽,沙哑道,“我给你想要的……”
  我也爱你。
  翌日,押往薄陵寺途中的怀平郡王为埋伏京中良久的党羽劫走。
  京师三十六道关卡,精挑细选的兵马司如同虚设,损兵折将二十人,竟未能抓住一个活的乱臣贼子。当日,怀平郡王谋反,举国通缉的圣旨,皆如离弦之箭发往各府各衙。不过大部分老百姓不识字,看不懂大街小巷张贴的通缉告示,只隐约知道有藩王造反了。
  另一方的乾清宫偏殿,却犹如世外桃源,安宁祥和,丝竹低低的慢吟,纱幔如云似雾,弥漫了一室甜而不腻的鹅梨香。正襟危坐的男子,执笔凝神,细细的描摹掌心柔荑晶莹的指甲。
  贺缄沾了沾今晨才摘的鲜花汁子,熟练的匀开。媛媛素来不喜浓艳的色调,似这般浅浅的涂染一层即可。淡淡的茜红,衬得白皙的玉手格外的娇嫩可怜。
  他耐心的涂完最后一片,方抬眸笑了笑,低低的问,“如何?想来我的手艺,并不逊色爱妃的梳妆宫女。”
  汤媛收回手,垂眸端详片刻,“皇上技艺精湛,乃寻常宫女望尘莫及。”
  “贫嘴。”贺缄前倾,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起身,舒展双臂。
  侍立在旁的宫女立即上前,无声无息的伺候新帝净手,洗去掌心沾染的鲜花汁子和胭脂。
  此刻,几位大人已在上书房恭候新帝大驾。贺缄并无太多时间久留。但他离开的步伐终是迟疑了下,回望那个倚在榻上的慵懒女人,倾身仔细拨开她鬓边的碎发,道,“困了就睡一会吧。昨夜电闪雷鸣,宫女说你做了一夜的噩梦……”
  昨夜她的丈夫差点血溅千里,她自是噩梦连连。
  汤媛并无话与贺缄多说,淡淡一笑。
  “今晚,我可以陪你……”贺缄意味深长道。
  汤媛眼皮都未抬一下。
  所以,还是不愿意了。贺缄暗暗的冷笑,柔声道,“那你就自己歇着吧。”
  汤媛懒懒的福了福身,依旧没下榻,道,“恭送皇上。臣妾行走不便,便不远送了,还请皇上恕罪。”
  “朕,自然不会怪罪爱妃。”贺缄勾了勾唇角,转身负手而去。
  灿烂的金丝榻上,汤媛微微翻个身,闭目沉睡。翻动间露出了藏在锦被下纤细的脚踝。那双细嫩的脚踝裹了一层最柔软的丝缎,丝缎外面,是一对冰冷的寒铁锁链。在微微刺目的日光下,闪了闪。
  深宫中,一群内侍微微弯着腰,疾步跟随阔步前行的新帝。
  落后贺缄两步的陈三有,沉思良久,才小心翼翼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怀平郡王真真是自私狠毒,已然抛下……宫里那位逃命去了。那位也是个有心胸的,想来已是心如死灰。”
  所以,再锁着汤媛也没甚意义,不如撤了铁链吧。
  这倒不算陈三有心疼汤媛。而是为了贺缄。家养的宠物毕竟不同于杂耍班子里的,驯养方式哪能一样。如此锁着,恐怕要适得其反,最后不开心的还是贺缄自己。
  “我当然知道锁着她没有意义。”贺缄漠然道。
  似她这般开锁高手,哪里需要别人帮忙。他冷冷道,“朕,只是希望她明白,一旦有二心,那双不安分的脚,就该小心了。”
  她怜惜双脚,所以一直安分的戴着形同虚设的锁链。
  五月下旬的雨,没完没了的飘落。
  京郊的一处极为普通的田庄,日暮而息。深夜时分,田庄深处的密室里却还燃着烛火。
  贺纶独坐灯下,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一身再简单不过的布衣,却被他穿的一尘不染。
  此番历劫归来,主子变得沉默寡言。冯鑫一时也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唯一有迹可循的是……主子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静。
  从小到大,当他感到无法平静,才会这样的盯着书册,一言不发。
  窒息般的宁静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冯鑫才听得贺纶低低的道了句,“宫里待得久了,没有人相信感情的。”
  要如何相信?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想过,他是如此的……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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