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邸》第262/270页


  汤媛横卧榻上,眯着眼小憩。察觉按捏双腿的素手都开始发抖了, 才不咸不淡道, “劳烦姑姑为我煮一壶玫瑰蜜茶。”
  梁姑姑如蒙大赦。饶是训练有素多年,蹲身行礼时双臂也开始微微颤抖, 形容狼狈。
  此番可将她累个够呛。两只胳膊酸麻疼痛, 仿佛又回到了初入宫时,学了一天的规矩干了一天的活计,只想找个无人之地, 倒头躺下。
  待梁姑姑告退,汤媛才缓缓睁开眼。果然是宫里的老人儿,这么能忍。一个时辰, 居然也撑了下去。那么一个半时辰呢?原来她在试探梁姑姑的体力极限。
  端午临近。今年午门前普天同庆的歌舞盛况不再。但另一场盛况还是会如期举行。那就是萨真巫师的祈福仪式。
  作为一个在深宫生活了十几年的得宠宫人,很多路,汤媛闭着眼都能走到头,很多事也比内务府记得还清楚。
  十二岁那年,她凭借过硬的针线技术彻底脱离浣衣局,真正的踏入了针工局。犹记得那日也是这样的烈日炎炎。她亦步亦趋的跟着年纪稍大一点的宫人,来到午门前。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子飞扬,到处都是站姿笔挺的羽林卫,还有场地中心一群奇装异服的胡人。有男有女,皆以油彩涂抹面容,勾勒奇怪的图腾。衣着……在这个时代已然相当的露骨!男人赤膊裸足,所露之处亦涂满油彩。女人轻纱覆面,眉目画的十分怪异,上半身仅着一件短衫,纤细洁白的腰肢在阳光下无比的刺目。她们宽松的灯笼裤下边亦是未着半寸的双足。这要是在大街上,不被官府捉去浸猪笼淹死一百次才怪。
  然而奇怪的是,一向矜持自重的宫人们非但没有惊讶,反倒一脸平淡的忙碌自己该忙的活计。包括羽林卫,皆目不斜视。
  这几百人围在一起,念念有词。明明动作很单一,却令人莫名的肃然,不敢喧哗玩笑。而被众胡人围在中间的是一面两人高的大鼓,鼓上立一戴着鬼面具披红色兽皮的男人,以足点鼓,鼓声激昂。后来有人告诉她,那是萨真巫师的祈福仪式。
  这种仪式每年举行一次,一次足足七天。祭拜天地和风雨,祈求万里江山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前六天都是这样举行的。只有第七日,也就是端午那日夜晚,午门周围的边防才打开一道口子,允许京城的老百姓涌入围观,跟着萨真巫师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场面激越人心,人头攒动,同时也寓意了天家的与民同在。
  对于生活单调的宫人而言,这无疑是个稀奇的景儿。包括汤媛在内,只要那几日得了空,必然是要去附近的楼阁看上许久。这么些年下来,她对萨真人祈福的几个动作并不陌生,如今刻意模仿,竟也做的有模有样。
  又过了几日,沈珠动身燕行山之前,邀她在城楼观赏了一次。到底是皇后凤驾亲临,仪式结束之后,萨真大巫师率亲随亲自登楼跪拜。汤媛仔仔细细的将女巫师的眉目记在心里。
  沈珠吩咐左右一一打赏众人,回去的路上忽然含笑看向汤媛,“明日本宫便启程去燕行山。妹妹可要好好照顾自己,仔细身子。”
  “是。谢娘娘教诲。”汤媛垂眸道。
  行至分岔路口,沈珠抬手示意恭送她的汤媛起身,微微向前倾了倾,低语了道,“今年不比往年,午门的祈福仪式不再对外开放。不过萨真教徒自律异常。祈福最后一日,从午时开始,将不再进食沐浴,只饮少量水至子时方休。斋戒开始后除了大巫师,亦不会与他人交谈。”
  这个不会与他人交谈的细节无疑令汤媛眼前一亮。
  “娘娘……”
  “听说妹妹有个英武不凡的姐夫在京城当差。”
  闻言及此,汤媛目光倏尔犀利,连贺缄都不敢拿来威胁她的软肋,沈珠竟敢……
  却见沈珠面不改色道,“妹妹误会了。皇上怜惜妹妹体弱,不忍告知你姐夫全家葬身火海的噩耗。可是本宫却不忍妹妹的亲人死后无人惦念知晓,干脆做了这个恶人也罢。”说罢,带着些许恶意观察了汤媛面色半晌,除了略微的苍白之外,那犀利如刀的目光依然纹丝未动。甚至沉静的令她莫名心慌了一瞬。
  直到身畔的女官轻咳,沈珠才转回过神。此地并不适合较劲,还是速战速决的好。只听她冷硬道,“可惜贼人小看了我大内御医的本事。据闻女死者的遗骨年约四旬,又怎会是妹妹的亲姐姐?”
  那么葬身火海的究竟是谁?
  汤媛姐姐一家又在哪里?
  想必贺缄一清二楚,汤媛现在也清楚了。
  这世上,甘愿冒着巨大风险为她做这件事的人,除了她的丈夫不会再有别人。
  这一刻说不动容是不可能的。贺纶,远比她想的更重承诺。
  言尽于此,各安天命吧。不等汤媛回过神,沈珠已然拂袖携众宫人款款离去。
  今日这几句话,是沈珠卖给汤媛天大的人情!即便是出于私心和一些其他的目的,这个好,汤媛亦稳稳的领受了。
  而此时的沈珠也是万万想不到数年之后,因着这几句话,光宗嫡后特赦了她的亲娘与幼弟。


第243章
  沉睡的皇城寅时已经渐渐苏醒, 各局各司的掌事们陆续到场, 清点人数和车马, 为皇后娘娘的燕行山祈福做准备。
  一个时辰后梁姑姑也起身了。她们钟粹宫安静的很, 与外头的紧锣密鼓不同, 只一条专心伺候好殿中熟睡的主子即可。
  曦光渐盛,皇后率后宫上下浩浩荡荡的出了紫禁城,前往燕行山。另一边午门的祈福仪式已经告一段落。安然盘腿坐于鼓上的萨真巫师与巫众陷入冥想。
  汤娘娘的起居很规律,又习惯早睡早起。梁姑姑心里掐着时间, 才会进去伺候。且这伺候通常需要两三个时辰, 从梳洗打扮到用膳, 最后是煎熬的捏腿按摩。
  这期间只有小宫人进来添茶换香。今日添茶换香的小宫人前不久才挨了责罚, 是以迈入偏殿时不由压低了脑袋, 小声小息的迈步。说起责罚,就不免要暗怨汤娘娘的喜怒无常。
  那日日影西斜, 小宫人也是这般进来添茶换香, 隔着朦胧的纱帘,隐约看见汤娘娘侧卧软榻, 却不见梁姑姑身影。小宫人等了片刻, 又不敢贸然告退。便出声询问娘娘是否需要近身添茶。孰料竟吵醒了假寐的娘娘,惹得贵躯惊坐起。紧接着闻声赶来的梁姑姑又将她好一顿呵斥。委屈的小宫人含泪告罪,唯唯诺诺的退出, 还不等将两扇门闭合就听见了娘娘冰冷又透着愠意的声音,“在门口跪两个时辰,练练规矩吧。没得做什么都冒冒失失。”
  因着这么点小错就罚跪, 小宫人又怕又委屈,是以未得娘娘吭声,再也不敢擅自靠近多语。
  这日傍晚,她照旧入内添茶换香,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敢乱瞄。根据平日里的经验,娘娘醒着肯定会与梁姑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此刻安静可闻针落,必然是在假寐。而姑姑按摩的久了,脾气也不怎么好,她不敢触霉头。只将茶水置于桌上,布置妥帖,便隔着纱帘对娘娘福了福身,悄然退下。
  朱红的木门闭合,挡住了外头人的视线,也挡住了里面人的挣扎。
  疲惫的梁姑姑怎么也没想到汤娘娘会袭击自己,待她察觉已是晚矣,脖颈的酸麻刺痛令她口不能言,浑身绵软,随之陷入深度的昏睡。
  仿佛演练了无数遍,汤媛将纤细的银针从梁姑姑脖颈的穴位拔了下来,摘了她多余的首饰,任其一头长发披散。再为她换上自己平日的睡袍,如此盖一片薄毯侧卧软榻,寻常人等不靠近根本无从察觉异常。
  却说殿外,一群劳累了半个多时辰的小内侍在排队领茶喝。他们是直殿监的,专司洒扫。今日领命特来整理钟粹宫翻新的一座楼阁。汤娘娘为人大方,不仅茶点管饱,打扫完了还有赏银,是以这群半大的小内侍活计干的飞快。
  吃完茶点,他们谢过钟粹宫的宫人,又推着摆满工具的车赶往下一处帮忙。下一处便是午门。原本是轮不到他们的,但是萨真巫师祈福的日子比较特殊,每年都要从直殿监拨几个人过去帮忙做些杂务。而那日当值的便是拨过去的不二人选。
  堆满杂物和大木桶的推车摇摇晃晃离开了钟粹宫,一路南下,过了数道宫门。汤媛紧紧缩在漆黑的木桶内,周围是散发着怪味的抹布,有些干的,有些确是潮湿的。
  肮脏又逼仄的环境似乎并未影响到她。她只是微阖着眼,脑中思绪跟随马车走走停停,直到耳畔传来微弱的鼓声,才倏然睁目。目光清亮而有神。
  直殿监内侍领了此处负责之人的安排,开始张挂宫灯。谁也没留意暗处堆放杂物的木桶里悄悄溜出一个“小内侍”。她悄无声息混入人群,趁乱抱起一大捆宫灯,边走边系于绳上,拐个弯不见了。
  待她从城楼下来,走出庑廊已是一个面覆薄纱,眉目涂着油彩,着装绮丽而又神秘的萨真巫女。一路走来,无人与她问话,她亦不与人交谈,目光神圣而又肃穆。
  不管巫师还是巫女都是人,是人就有三急。中途如厕也并非奇怪的事。宫人和羽林卫偶遇宫道上垂眸前行的萨真巫女,除了好奇的一瞥,并未多做留意。但是巫女的人数是无法掩藏的,多了一个人,别说出城了,便是祈福之时就会露馅。所以,刚才在城楼之时,她如法炮制又放倒了一个巫女。每个人体质不同,为了防止巫女提前醒来,她将人五花大绑塞在花坛里。
  仪式只剩最后一段,结束之后巫众便会离开。
  自始至终,汤媛每一步都没有半分迟疑,更不存在瞻前顾后。此刻迈入祈福场地,她从容站到其中一处空位,双手跟随众人抬起,合十。亦随着鼓点旋转,一切信手拈来。脚下是惊涛骇浪,眉心是一池静水。
  京师最繁华的长乐街入夜时分才堪堪熄灯灭烛。这条街上一处名为玉斋的铺子也开始打烊了。掌柜的清点账目,小伙计忙东忙西的打扫整理。只见长长的街道走来一队人马,约二百来人,场面很是壮观。幸而这些人脚步轻微,亦无喧哗,且个个披着黑漆漆的长袍,原来是结束祈福仪式的萨真巫师。
  小伙计好奇的眼睛确溜到了那一长排巫女的身上,听说她们长得像仙女,但一辈子不嫁人。
  嗯?巫女也会对人丢东西吗?小伙计愣了下,瞅瞅渐行渐远的萨真队伍,又低头瞅瞅脚下的纸团。弯腰拾起,待看清内容立刻跑进店内。片刻之后,玉斋的掌柜关紧门窗,熄灭最后一盏灯。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钟粹宫里有人开始焦头烂额。焦头烂额的大宫女找不到梁姑姑了。四处打听都不得要领,见过梁姑姑的小宫人都信誓旦旦言其在殿内服侍娘娘。
  这就更说不通了!倘若服侍娘娘,又怎会到了娘娘晚膳的时辰也不见踪影?
  无奈之下大宫女只得硬着头皮入殿内请安。
  只点了几盏宫灯的寝殿异常安静,并无梁姑姑身影。她又大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悄然掀开珠帘一角,窥得重重纱帘后娘娘的背影,正躺在软榻酣睡。
  梁姑姑敢失职,大宫女却是不敢的。耽误了娘娘用膳,损了贵体,新帝那里她是头一个逃不掉。思及此处,大宫女才定下心神,柔声给娘娘请安。连续请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声,娘娘照样充耳不闻。再加上梁姑姑始终不见人影……糟了!大宫女终于警醒,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立刻箭步上前,掀帘走至软榻前一张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的脸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血液,煞白如雪。
  不久之后,午门附近的城楼也发生了件大事,过路的内侍被花坛动静吸引,前去查看,赫然发现一名套着内侍衣袍的萨真巫女,被人五花大绑掩在浓密的花叶下。
  是夜,有铁甲羽林卫从紫禁城纵马疾驰而奔。各城防司先后收到了紧闭城门严格排查的谕令。
  当南城兵马司与自北而来的羽林军抵达京师驿站,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一群受了惊吓的萨真巫师巫女挤在墙角,而地上则横七竖八躺着驿站的兵卒。这些人似乎伤的不轻,正在地上哀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头发花白的驿丞衣袍凌乱,连帽子都歪了,正呼哧呼哧拍着胸口急喘,甫一发现官兵,嗷呜一声哭道,“乱贼!有乱贼!抢了一个巫女往那边走了!”
  “什么样的乱贼?”指挥使厉声喝问。
  “全都穿着黑色劲装,一共三……三个!身量又高又壮,为首之人会飞,动作快的看不清。什么话都不讲,抓起一个巫女便离开。我们的人抓不住他,还被另外两名贼人打倒在地。”
  也就是三个贼人只靠拳脚便打的十几个驿站官兵满地找牙。指挥使的脸色越来越黑。
  天微微亮,连续奔逃一夜的汤媛见到了阔别两年的刘晓德。当年因为阙惊草事件他被罚离宫,从而接替玉斋掌柜,为干爹经营这间凝结了二十年心血的铺子。
  这间长乐街最不起眼的铺子,隐匿着八位江湖一等高手。他们与干爹陆小六签订了十年生死协议,听命于玉斋主人,但玉斋主人无权过问他们的身世。十年期满,桥归桥路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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