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第87/137页


  慈姑正在忙碌。地里新出的荞麦面粉与白面分一起混合揉成个烫面团,趁着饧面的时候去整治汤底。
  昨夜里煮了一夜的牛骨汤,这牛肉难得,还是慈姑到了汴京后第一次用牛肉,她昨儿拜托了猪羊行出了高价才得了这半扇牛肉。
  大块的牛肉整块和牛骨一切入锅彻夜炖煮,等到清晨时撇去浮末,再加了葱末和胡萝卜条、料酒小火慢炖,炖一个时辰后,将牛肉捞出,汤也被送入竹篮吊在井水中湃凉。
  这才将牛肉汤和牛肉块打包好带过来。
  此时牛肉块被切成薄薄一片,再将切片去核的梨子、林檎一起放入石臼中捣出汁液,而后在晾凉的牛肉汤中加入梨汁、林檎汁,再加些白醋,放些白糖备用。
  最后将荞麦面团擀开切条,下锅翻煮,而后捞在竹簸箕里控水。
  烈阳高照,鸣蝉阵阵,空气燥热得似乎凝重不动,连天边的云都走也不走,工人们下工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腹中饥肠辘辘,便瞧见两个摊子,他们事先得到东家告知:说今日有两位厨子比试,有人踮起脚想瞧瞧,可是那棚子皆落着布,也瞧不见里头的厨子。两个摊子前倒各有一个婢女。
  为着避免有人是看脸区分,两个厨子都在棚子里做饭,外头由宋行老两位贴身丫鬟来端面。此外每一餐都是只能选取一家,也就是说中午吃了慈姑做的饭便不能再吃宋雅志做的饭,可等晚上却可以再吃。这是为的避免两人票数相同。
  总之这些规则制定得叫两人只能公平比试。
  张三和李四就在摊子前犹豫。
  第一个摊子上金黄色浓稠的汤汁里卧着雪白的面条,香味四溢。
  他们俩从来没有闻过那般浓郁的味道,不由得站住脚步,再看旁边放着的浇头:嗬!不得了!满满一盆浓香的黄焖羊肉丁散发着蓊郁的香气,叫人按捺不住。
  李四瞧着那羊肉丁便咽了咽口水:“要那个。”婢女便给他舀上满满当当一大勺羊肉丁浇头,这却是适才宋雅志叮嘱她的:务必要将浇头多加些。
  再看第二个摊子上摆着一个竹箩筐,箩筐里盛着清清爽爽的荞麦面,旁边各种配菜五彩缤纷,张三便来了兴致:“来一碗这个。”
  婢女用筷子挑一把荞麦面条巧巧团进碗里,一个大水壶里倒出琥珀色的汤汁,而后夹六七片薄如蝉翼的牛肉片,再将金黄的蛋皮丝、抹着茱萸酱的腌泡菜、脆生生的黄瓜丝、一把子梨子丝,一切放进碗里,又递给他一碟子凉菜。
  这凉菜是切得薄薄的牛肉片,里面拌着芫荽梗,浇着醋和酱油、芝麻油,还浇着一层红艳艳的茱萸辣汁。
  张三满意得端着自己的菜回到桌凳前,再看旁边李四满碗小山高的羊肉丁,忽得有心后悔:“自己莫不是选错了?”
  李四也是这么想,得意洋洋挑了一筷子面条,笑道:“张家兄弟,你莫懊恼,回头我的与你分着吃便是。”
  张三咬咬牙,算了认栽吧,他打量着自己碗里。
  碗里琥珀色的清澈汤汁里飘着浅褐色的荞麦面条,金黄的蛋皮丝和绿色的黄瓜丝、红色的腌白菘,瞧着也很赏心悦目。
  他浮躁的心情骤然清爽了下来,汤汁清爽,琥珀色的色泽,细细去闻还能闻见一丝微酸的果香,叫人疑心这面汤别有洞天,张三顾不得吃饭,忍不住先将汤汁喝了一口。
  这喝一口不得了:汤汁酸甜,冰冰爽爽,里头还有些许的冰碴子,简直了,这炎热的大夏天喝这一大口太舒坦,他又喝了一大口,还能隐约品到淡淡的果子清香,
  这简直了。又解渴又解馋,还觉得心里一阵清爽,解暑。
  再吃一口面条,荞麦手擀面被切得细长一条,要入嘴中便觉韧性十足,捞出锅后被凉白开仔细漂洗过,将上头粘腻的淀粉尽数细去,因而不像平日里所吃面条一般浑浊,反而清清爽爽,根根分明,炎炎夏日里光是瞧着心里都舒坦不少。
  李四吃第一口香,吃了几口却有些腻歪,再要吃下去却有些饱了,如今烈日炎炎满嘴腻腻歪歪,那汤汁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浓稠得化也化不开,喝进嘴里直能糊住嗓子眼,一股子海货的气息在夏天的烈阳叫人越发焦躁。
  他眼珠子一转:“兄弟,分我一点呗。”
  张三一向大方,此时却犹豫了一瞬,自己的这碗荞麦面像饮子一般,当真不舍得给人。
  李四见他不愿,笑道:“晚上我便去另一家,你来吃这家,到时候我们再换着吃。”
  “不,我还想吃这一家的。”张三毫不犹豫便拒绝了他的要求,再一想好兄弟为重,他咬咬牙:“好,便分你些。”他拿来一个空碗,扒拉了些面条,又倒一点汤汁。
  而后自己夹一块配菜,听婢女说:“这是牛肉哩,汴京城外刘李庄摔死了一头耕牛,厨子特意买了半条腿,今儿便来给大家尝尝鲜。”
  都说牛肉好吃,张三却未吃过,今日一吃,果然美味。横截面纤维分明,肉质软硬适中,粉红色光泽更是惹人垂涎。
  牛肉应当是煮过后又晾了一会,薄片外头一层又被风吹得略有些风干,可吃进嘴里,那风吹过的硬皮般口感又叫人欲罢不能,更增添一层风味。不知店家用了何等法子炮制,这里头牛肉香、药材香、香料香,几味混合,倒牛肉薄片耐嚼,越嚼越香。
  配菜里最惹眼便是红滋滋的腌白菘,吃进口,白菘的叶子软韧,菜帮甜脆可口,皆沾染了茱萸酱的辛辣,刺激得嘴巴里大量分泌唾液。
  其余配菜也不逊色黄瓜丝清爽,蛋皮丝鲜美,梨条清脆适口,这道面条当真是夏日的良品。
  旁边的李四已经吸溜完张三分他的面条,还想再吃,可张三吸溜吸溜,已经将一碗荞麦面吃得精光。惹得李四大呼可惜:“我晚上也要吃这家的!”
  张三咧嘴一笑,适才觉得李四的肉丁满满,可他也不吃亏,这冷淘可口,送的一碟子牛肉片又薄又软,吃下去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自然觉得晚上还要过来吃。
  一会功夫午食便用完了,中午的用餐数大致持平,有人喜欢宋雅志所做的金黄色汤汁,有人喜欢慈姑所做清淡汤底,因而各有竹筹,甚至宋雅志的还要更多一些。
  此时没什么人,慈姑便走出布棚,她瞥了宋雅志的汤底一眼,轻轻笑道:“看来你还真很想赢。”
  宋雅志则失了往常温文尔雅的儒雅,自得道:“那是自然。”,他适才也瞧见了慈姑所做的面食:什么异端?居然同时在面汤里放入梨和肉?还有廉价的白菘?清淡无比的汤底?
  这个康娘子当真是蠢,一点都不动脑筋,工匠辛劳,又大量消耗体力,最喜欢吃的应当是荤腥才对!
  当真是蠢货,宋雅志在心里想。再数自己的竹筹比慈姑的多了几根,心里不由得洋洋得意。
  行老们亦是走了过来,古行老一听数额不对,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孙川在旁洋洋得意:“这愿赌服输,康娘子可得记住,若是你输了一定要乖乖儿退出食饭行。”
  “哦?”慈姑挑眉,似乎饶有兴致,“那若是小宋行老输了,是不是也要乖乖儿退出这食饭行?”
  “那是自然!”宋雅志见自己的筹码多,胜券在握,自然说话便也嚣张起来,恨不得将慈姑逐出食饭行,“谁输谁便自个儿引咎辞任就是。”
  古行老汗刷一下就下来了,拉住吴行老的手:“怎生是好啊老吴!”
  吴行老稳重些,可也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手却因紧张抖了起来:“倘若,就算康娘子退出了食饭行,我长寿坊上下的厨子也都认她做龙头!”
  转眼就到了夕食,古行老已经不敢看:“老吴,你捂着我的眼睛。”
  吴行老没好气敲他后背一记:“胡子都白了的人,倒怕这个!给我站起来瞧着。康娘子都振作精神做法哩,你倒先慌上了。”
  古行老只好哆哆嗦嗦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提心吊胆瞧着来吃饭的工匠。同时口里战战兢兢数着来慈姑这边吃饭的工匠:“一个,两个,……五十个……咦,老吴,好像有些不对?”
  他本来坐着,一骨碌站起来,又要重新数。
  数来数去都数了八十个工匠。
  他纳闷:“我记得这府上一共一百一十工匠啊?上午还是两边各五十多个。”
  “还数什么数!”吴行老略有些粗鲁地打断了他,“你瞧不出来吗?如今这谁……多谁少,不是……不是一目了然吗?”
  他也站起来,手臂扬起来挥舞着,因着激动而略有些微微发抖。
  他手臂所指处:一片柳树下的两个食摊前――
  正坐着一群工匠用膳,第一个食摊前稀稀落落做二十多个人,第二个食摊前熙熙攘攘坐了好几倍的人数。
  “这……不可能吧!老吴,你快掐掐我!”
  “这是真的,是真的!康娘子赢了!”吴行老高兴得喊起来,“我们赢了!”
  木筹一齐被倒到桌上,由着丫鬟统计,周围为着一群行老,其实看适才那对比分明的摊子诸人心里对比试的结果早就有数了。
  最后结果:一共二百二十个木筹,宋雅志得八十个,慈姑得一百四十个。
  “不可能!”宋雅志咬牙,不住摇头,而后红着眼睛盯着慈姑,“定然是你作弊!”
  “如何作弊?”慈姑冷冷瞧过去,“做饭时都有宋行老带着诸行老们盯着,我如何当众添加罂粟壳?”
  宋雅志还待要辩解,忽然树林那边走来一群人,却是这座园林的管事,他对诸人行过礼,而后笑着道:“宋行老啊,你这厨子们下料也太狠了些。”
  “怎的?”宋行老皱皱眉头:“可是有什么污秽之物么?”
  “定然是放罂粟壳了!”孙川得意忘形,大喊道。
  他这一喊又勾起了诸人的记忆,各个转而怀疑地瞧着慈姑。
  宋雅志也忘了适才的失意,转而得意洋洋瞧了慈姑一眼。
  “不是不是。”那管事忙摆摆手,“我也知道你们是好心,只不过我们这里的工人都是穷苦出身,肠子受不住那等大荤腥之物,下午好几个闹肚子的。去寻了郎中,说是定然是吃了海产”
  “哎呀连工期都险些耽误,还有几个不住喝水,叫嚷着口渴。听说都说吃了那黄色汤汁的面条,应当放了不少好东西啊,不管怎么说,也要谢谢您这般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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