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敏》第3/30页


  正愉快打盹儿的令狐苗苗在大家的哄堂大笑里支吾半天捂住了脸。
  江敏坐下以后看了看老师正在讲的题,全部是她烂熟于心的,她于是小小放空了下,翻出背包里顾子午昨天临走前硬塞给她的银行卡。顾子午口口声声“顾子午的钱,我就算扔了他也只能认了”。
  是什么情况?癔症?她蹙眉想。
  要不要去找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总得把卡还给他。她微微舒展了眉目。
  结果大课间江敏磨磨蹭蹭来到一半门口,正要勾着脑袋往里面望一望,就听到有女生指指点点道:她到底是有多穷,衣服洗得都发百了,领口也松了,都舍不得扔,这还是穿在外面要日日见人的,裹在里面常年不见人的......也说不定都有窟窿呢。江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棉质短袖,确实深灰色都洗成灰白色了,也确实领口有些松了......但里面的衣服绝对没有窟窿。
  江敏紧握了握锋利的卡片,打算回去了。她家里有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是前年年底反季打折时买的,买大了,没穿过几回,但干净些,也漂亮些......要不然明天再来。
  “顾子午,打球去。”
  有人跑过走廊,突然大声呼号。
  “滚。”
  江敏斜前方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跟着,一直压着胳膊睡觉的男生慢吞吞转过了脸,长长的睫毛在单薄的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江敏的呼吸隐隐加快了,她紧盯着他的面目,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他不期然睁开了眼睛。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合在一起,一个立刻红了脸,一个却不由撂了脸色――任谁乍一睁开眼,看到有人目光觊觎,都得撂一撂脸色。
  江敏期望着那双美好的笑眼能再笑一笑,就像昨天在便利店里,他最后握着奶茶啃着烤肠心满意足离开前那样眼睛都要不见了的糖份超标的笑。但顾子午只是用惯常清淡的目光在她面上粗略地掠过,用时一秒都不到,就起身离开了。
  江敏不死心地紧盯着他的背影,但他并没有回头跟她打招呼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低着头泱泱地走了。结果走到自己班门口,倏地想起了银行卡,她左右看了看,截住一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请他帮忙将卡还给顾子午。
  跟着,是班主任杜沛的语文课。杜沛要求大家全部合上书,他要抽查屈原的《离骚》。有两个倒霉鬼直接被叫到黑板前要默写出整段,其余人则避开那两段,一一站起来两句两句往下接,接不下来的要自觉罚站十分钟,由下面的人继续。屈原的《离骚》是高中生票选出来的最难背的三大古文之首。所以不出预料,半节课过去了,全班稳稳坐着的只剩下七个人。
  杜沛痛心疾首道:“高二了,同学们,距离高考时间不多了,区区一篇《离骚》而已,你们自己看看,四十来个同学折损率百分之八十。”
  有人嬉皮笑脸地悄声接话:“没有全军覆没不错了。”
  杜沛瞠目瞪他:“我真谢谢你们了,给我留了最后的几片遮羞布。”
  师生之间正要风起云涌唇枪舌战急赤白脸,轻微的敲门声并着一个声线辨识度极高的男声插了进来。
  “老师,不好意思,我想找下江敏。”
  杜沛尚未有任何表示,令狐苗苗就兴奋地向着门口的顾子午举起了胳膊,用口型向他示意“看这里,看这里,江敏坐这里”。
  二班有几个女生是二次元资深声控,夜夜都要听着日本声优小泽宏讲故事的声音睡觉。大家一致表示,一班的顾子午拥有比小泽宏还要好条件的声线,上课背书时是干净少年音,下课将睡未睡时是妖孽美人音。大家衷心期盼顾子午有朝一日能给她们录几句话。
  杜沛轻警告性地清了清喉咙,令狐苗苗讪讪萎顿下去,却还是忍不住轻点江敏的肩膀,压着声音多此一举地提醒她“他叫你呢,叫你呢,你出去啊,出去啊”。
  杜沛扬了扬下巴,向一样被罚站的江敏道:“十分钟内回来,出去吧。”
  江敏离开座位在同学惊诧的目光和顾子午不明的目光里慢慢走出教室。她智商其实不算低,脑洞也够大,但实在是理解不了顾子午是什么情况。她昨晚睡不着觉不得不一直做题的原因就是,她没办法停止思考顾子午反常行径。顾子午是在跟谁玩儿什么折腾人的游戏?顾子午突然癔症了?一高真是建在乱葬岗上的?顾子午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顾子午带着江敏一路爬上六楼,六楼是教研组所在的楼层,此时正是上课时间,空荡荡的,是个交谈的好地方,他却依旧没停下脚步的意思,显然是直往天台而去的。江敏忍不住悄声提醒他“教导主任把天台的门锁了”。他脚下微顿了顿,很明显听到了,却没搭理她,依旧往上走。江敏定了定神,看到他指间露出一把古铜色的钥匙。
  天台的太阳似乎格外地大,风也大,正面被晒背面被吹,江敏渐渐有点站不住了。而顾子午却依旧在用压迫性的目光盯着她看,一言不发。两人相向而立,江敏腕间的老式腕表,秒针已经转四圈了。
  江敏顾忌着出门前杜沛规定的“十分钟”,轻声道:“你要是没什么话要说,我就回去背书了,你的卡我也还你了,你打碎的东西我也都不要你赔了。”
  顾子午冷冷问:“我打碎什么东西了,需要赔偿你七八十万?”
  江敏惊讶地半张着口。
  顾子午转开脑袋敛了敛情绪,硬声道:“你昨天都跟我说什么了,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顾子午防备的神色和强硬的“一字不落”实在是刺目和刺耳,江敏不由沉下脸色,她沉默良久,道:“卡是我捡的,在操场后墙,我逃课碰上你也逃课,你扔了我的书包,不小心摔碎了里面一个玻璃挂件。就是这样,我要回去上课了。”
  江敏话音刚落就要往回走。
  顾子午伸手拦住她的去路。
  “你有没有说谎?”
  “没有。”
  顾子午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到底没办法强制留住江敏,只好沉默目送她推门离开。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过须臾,就被其它嘈杂的声音淹没。他向后一倒,不太着力地倚靠着深灰的墙面,半晌,在墙面上轻轻砸了一拳。
  江敏六点半放学,在去便利店的路上,大口吞下一个两块钱的饼就算是晚饭了。店长在她进门后不到十分钟交班离开,她系上萌妹风的粉色围裙,抖擞了下精神,上岗工作。
  跟往常一样,自七点至午夜十二点的漫长时间里,陪伴她的只有佶屈聱牙的《离骚》、英语单词、化学配平公式,以及顾客偶尔的“妹妹,有没有□□芒果味饮料”、“姑娘,雀巢三合一原味咖啡摆在哪里”、“你好,我要一杯不加冰的香草奶茶”、“姑娘,给我一盒金玉溪”、“喂,两根烤肠一份鱼蛋”、“买单”。
  店里唯一的男员工曾辞十一点五十五分到了。江敏跟他交了班,解锁了一辆共享单车,疾行二十分钟回家。路上前半程是城市边缘杂乱无章的霓虹灯,后半程是黑乎乎的树影,有风的时候,也能听到河提下方护城河哗啦啦的流水声。
  江大川周五赶着午饭时间来看江敏。与其说是来看,不如说是来兴师问罪。父女两个端着餐盘往角落里一坐,江大川就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斥责。张楚楚回家以后卧床了一个礼拜,可把他心疼坏了。
  “敏敏,爸爸跟阿姨的关系,爸爸跟你解释的很清楚,她虽然是爸爸的初恋,但我们是在你妈妈去世以后重新联系上的,重新联系上跟正式确定关系也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间隔。她没有对不起你妈妈,你为什么对她充满敌意?”
  “敏敏,你满十七了,也快成年了,你用一个大人的角度,也替她想一想。她一个单身妈妈,能把儿子养那么大不容易,背地里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结果你们争执中,你没轻没重一脚踹过去,伤了她儿子脑干,没来得及抢救人就没了。你即便考虑到这个,她有时候压不住脾气说你点什么,你也得忍忍吧?”
  “敏敏,爸爸跟阿姨当时极力劝你跟我们一起搬走,是你自己哭着不肯走,非要住在阴湿的老房子里的。结果你看看你一个人住着住着,好像就住出问题来了。你原来是个多乖的小孩,跟谁也不说重话,前几天却威胁你阿姨要杀了她。你就当爸爸求你,不要再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人。”
  ......
  江敏全程低头扒饭,不动半点神色,江大川的质疑、悲伤、愤懑、语重心长,她全部听进耳朵里了,却并没有激起半寸涟漪。食堂里人渐渐少了,大家呼朋引伴地离开,笑嘻嘻约着打球去、上自习去、租漫画去,江敏在一片嘈杂声里轻轻搁下筷子,中断了江大川的长篇大论。她望着世上仅剩的唯一的至亲,微红眼眶恨声道:“为什么车祸死的不是你?当初死的是你多好,爸爸。”
  顾子午目送江敏端着餐盘离开,转头应了好友章章的呼叫,慢吞吞收拾餐余。


第4章
  江敏日复一日重复着家――学校――便利店三点一线的日子。她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板、试卷、各色顾客,没有她自己,有时候她甚至会突然忘了自己长什么模样。同桌在玩儿“吃鸡”游戏,她偶尔偷眼看一看,迅速心领神会了一个“苟”字。满满一个大教室里,所有老师同学都是活着,唯独她是苟着。
  在各科老师连番的试卷轰炸后,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校园广播掐着点开始播放周杰伦的专辑,江敏在《七里香》前奏清脆的敲击声和风声里大步离开。今天有偶像乐团来校演出。她跟这个年纪的大多数女生一样,也有留意这个很棒的乐团,但她没办法留下来观看,需要赶时间去便利店上班。其实如果跟店主说说,未必请不了假,但江敏是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情请假放弃全勤奖的。
  江敏早前也是个对钱没什么概念的天真女生,也不过几年,眼里除了成绩,就只剩下钱了。她总有很深的危机感紧迫感,希望手里能攥越多越好的钱,没钱就要低声下气去求人,她不愿意那样。
  也许很快就有同学在班级群里上传视频了,希望他们能拍得清楚些,不要抖手。她啃着饼一路疾行暗暗这样想着。
  果然,七点半开始,班级群里就陆陆续续开始出现演出相关视频。江敏将手机的音量调至只剩一格,在偶尔没有顾客的时间里,一个一个点开看。有工作人员在调试乐器的,有乐团成员亲切跟同学打招呼的,有学生会的小领导跑来跑去指挥人的,有表现欲极强的同学卷着试卷喂喂两声突然开嗓吼叫的......令狐苗苗另辟蹊径,上传了个顾子午跟人说话的视频,顾子午全程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声音却很清晰。班级出现了两级分化的刷屏的问号和感叹号。
  八点至十点半是正式的演出时间。江敏断断续续刷着视频,在同学们抑制不住的尖叫声里,听到了她最喜欢的《山海》、《哪吒》、《逢魔时刻》,她还喜欢《妖怪》,可惜这首歌太小众,不在乐团的演唱名单里。
  曾辞似乎跟家里人吵架了,今天来的特别早,江敏得以在刚过十一点就下班回家。依旧是一路疾行,像个点着的炮仗似的,至无人的河堤段,屁.股渐渐离开了座位,又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行至河堤中段,江敏遥遥看到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那人走得摇摇晃晃的,好像是喝多了。江敏敛住呼吸,用力蹬了几下,一下子就窜过去了。几乎就在两人交错的同时,江敏听到一声恶意满满的嗤笑。
  “顾子午,不如就一起死吧?喂,我说,你的痛苦是你家人的锅,我的痛苦是你的锅,你也不无辜。但就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你不愿意跟我共生,你当我愿意呢?你活得像个妖怪,我活得像个见不得光的鬼,我早他妈腻味儿这种藏头露尾的生活了。”
  “顾子午,我上回出门的时候,你爸妈没有看出来是我呢。刚刚碰上你的朋友章章了,他也没有看出来。顾子午你看,你跟我,他们居然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你比我聪明,你来猜猜,是你在消失,还是我在消失。”
  “顾子午,我特别挑了护城河,离你家八百里远,又大半夜的,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
  江敏感觉这个顾子午实在太奇怪了,他在说什么胡话,她听不清,也听不懂。她单脚支在地上,回头不解地望着。她一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准则在拼命催她离开,但顾子午离开便利店前那个美好的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在微弱地扯着她的衣角恳求她留下。
  江敏张了张口,刚要招呼一声“喂”,就看到顾子午踢掉鞋子顺着河堤下去了。江敏愣了愣,似乎一时想不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但也不过一两秒,她就回过神了。她倏地松开单车把手向着他下去的方向跑去,恨不得跑出风声。
  “喂,喂,顾子午,你要干什么!”
  顾子午在河水几乎要没到胸口时恍恍惚惚听到女生的声音,但他没有心力回头,只当自己是听错了。他继续往前迈,期望下一步就能踩空沉下去。正逢旧的一天和新的一天的交界时刻,星光十分黯淡,他仰头望了望,突然喃喃自语道:“......我根本没有必要问她,我自己就知道杀人的感觉,真的是......又害怕又畅快......”
  江敏自小就住在护城河边,曾见过护城河河床是什么模样,所以知道顾子午再往前走不出多远就要沉下去了。她一面着急地大声叫他,一面快速向他逼近,幸好顾子午最后听到她的声音,脚下微顿了顿,给了她时间险险扯住了他。
  顾子午挣扎得很激烈,骂得也很脏,但他跳下来之前实在是喝了不少的酒,力气和意识都在迅速流失。江敏只跟他僵持了两分钟,就感觉自己的作用力超过了他的反作用力。她果断伸脚使劲儿踹他的膝窝,在他仰下去的同时,迅速托起他的下巴,带着他单臂往回游。
  江敏泳技一流,但力气实在有限,到了浅水区,借不到浮力,几乎是拖着顾子午回来的。一路拖行中,她只能顾着他的脑袋不被杂物擦到或磕到,其他地方就顾不得了,磕磕绊绊到了岸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粗略一看,顾子午的脚正汩汩流着血。江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件领口有些松的破旧短袖,破旧短袖里面有个防走光的打底背心,她想了想,转身背对着他,将两条胳膊从短袖里抽出来,微微举高宽大的短袖罩着自己,脱掉了里面的背心。
  顾子午依旧有微末的意识,依旧在骂人,但听着已经渐渐像是梦话了。江敏给他包好脚,压制着生理上的不适,绕至他身后,继续去拖拽他,打算要最起码将他送到河堤上,也便于救护车能第一时间看到。结果他突然像是恢复了些意识,勾勾手指叫她转至他身前。她刚转过来蹲下,他就不由分说伸臂搂紧了她,然后显然是出于纯粹的恶意,而非生理上的忍不住,哗啦,吐了她一身。
  江敏在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里横臂抹了把眼睛,然后将歪着脑袋彻底没了声息的顾子午轻轻放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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