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12/77页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着那成双作对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正用着那“一日数摩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口宝刀的。刀用清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近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他还是每天把这把刀来磨砺。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在阳光下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顾望天空。黄日头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有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人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郎家,乌婆族,彝族,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轻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轻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菩萨神鬼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神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种族,这种族都近于无用。
龙朱正磨刀,一个五短身材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低头磨刀。
这个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远处正有一片歌声飞来。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糅合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夹着一点儿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把一句“谁个女子敢想象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来。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人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说的是毫不必须的聪明。是令人讨厌的废话。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时他哭着脸,表明自己的苦恼和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神气。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成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矮子的郁郁不乐,不出赌博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件事。
龙朱不做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是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得了,谁能欺侮你?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成一只蠢鸟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一点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一只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往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唱,也就很可以打胜仗。”
“唱虽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歌喉了,龙朱微笑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事情弄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