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15/77页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中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堡寨里,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多么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出窠迎太阳与生人唱歌,那大姐二姐早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思又是多么自私!龙朱如今既把情形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节正在用手代足走路,做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别太忙!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白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一枝箭向黄牛寨射去。

  快要到大寨边,郎家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去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礅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顾望这人的背影是一个青年女子,心就一动。一个圆圆肩膊,一个大大的发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以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里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失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你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说狮子会被家养的狗吠过呢?”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了。且知道有人在背后,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郎家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NFDB9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微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这青年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见了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已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礅上的男子是龙朱。他有点慌张,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出一种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又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的开口说道:

  “郎家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陪礼。不可恕的过失永远不可恕,因此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着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矮奴说: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曾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赶忙陪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见女人掉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追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族中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本来不必需,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郎家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个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备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郎家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这样他才配说是龙朱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手肘上,向龙朱眨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十天后,龙朱用三十只牛三十坛酒下聘,作了黄牛寨寨主的女婿。

  1929年作于上海原载1929年1月10日《红黑》第一期)
 
 



 

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中的男子,全是为家酿烧酒醉倒了。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有官的地方,是渐渐会兴盛起来,道义与习俗传染了汉人的一切,种族中直率慷慨全会消灭,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到那时,人人成天纳税,成天缴公债,成天办站,小孩子懂到见了兵就害怕,家犬懂到不敢向穿灰衣人乱吠,地方上每个人皆知道了一些禁律,为了逃避法律人人全学会了欺诈,这一天终究会要来吧。什么时候北溪将变成那类情形,是不可知的,然而老一辈都明白,这一天年轻人大约可以见到的。地方上,勇敢如狮子的人,徒手可以搏野猪,对于地方的进化,他们是无从用力制止的。年高有德的长辈,眼见到好风俗为大都会文明侵入毁灭,也是无可奈何的。凡是有一点地位的人,皆知道新的习惯行将在人心中生长,代替那旧的一切了。在这迎春节,用烧酒醉倒因此是普遍的事!他们要醉倒,对于事情不再过问,在醉中把恐吓失去,则这佳节所给他们的应有的欢喜,仍然可以在梦中得到了。

  仍然是耕田,仍然是砍柴栽菜,地方新的进步只是要他们纳捐,要他们在一切极琐碎极难记忆的规则下走路吃饭。有了内战时,便把他们壮年能作工的男子拉去打仗,这是有政府时对于平民的好处。什么人要这好处没有?族长,乡约或经纪人,卖肉的屠户,卖酒的老板,有了政府他就得到幸福没有?做田的,打鱼的,行巫术的,卖药卖布的,政府能使他们生活得更安稳一点没有?

  他们愿意知道的是,牛羊在有了官的地方,会不会发生瘟疫?若牛羊仍然得发瘟,那就证明无须乎官了。不过这时他们还能吃不上税的家酿烧酒,还能在这社节中举行那尚保留下来的风俗,聚合了所有年轻男女来唱歌作乐,聚合了所有老年人在大节中讲述各样的光荣历史与渔农知识,男子还不曾出去当兵,女子也尚无做娼妓的女子,老年人则更能尽老年人责任。未来的事谁知道呢?过去的不能挽回,未来的无从抵挡,也是自然的事!“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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