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18/77页


  他望到队长来了,就站起,那几个人还不注意到,揪打的仍然揪打不休,助威的也仍然用着很好的口气援助,队长看着。他以为这几个兵士准得各在太阳下立正三十分钟了,谁知队长看了一会儿,见到另一个擒在地下的快要翻身爬起了,就大声喊。

  “狗养的,你为什么不用手压到那一只手?”

  队长也这样着急,是他料不到的事。原来队长是新补,完全是同这些弟兄们在一堆滚过来的人,他见到那汉子对队长立定以后便说要队长晚上去棚里吃狗肉,他要笑不能,就走开了。

  天气过早。

  他走到庙后松树下去,几个同班的汉子正在那里打拳。还有火夫,一共是五个,各坐在大盘石上晒太阳,把衣全脱下,背上肩上充满了腻垢,脱下的衣随意堆到身旁,各人头发剃得精光,圆的多疤的各不相同的头,在日光下如菠萝。这几个火夫的脸上,都为一种平庸的然而乐观的光辉所照,大约日子已快到月底,不久就可以望支本月份的四块八角的薪饷,又可以赌博吃肉了。他们也是正在用着一种合乎身份的粗鄙字眼,谈论着足资笑乐的一件故事的,他又站下来听。

  原来他们讨论到的就正是头。他们大致因为各人正剃过头发,所以头是一种即景的材料了,只听到一个年极幼小的火夫说道:

  “牛巴子,你那头砍下来总有十七斤半。”

  所谓牛巴子其人者,是头特大疤子特多的一位,正坐在那石上搔胸上的黑毛,听到这话也无所谓生气,不反驳。无抵抗主义是因为人上了年纪,懂到让小子们嘴上占便宜,而预备在另一时譬如吃饭上面扳本的人的。那小子,于是又说道:

  “牛巴子,你到底挑过多少人头,我猜你不会挑得起十个。”

  牛巴子,扁扁嘴,不做声,好像他那口特是为吃红薯生长的。因为问题无大前提,牛巴子照例是无回答义务的。

  另一个,(这时正搂起裤子,脚杆上有两张膏药!)就说:

  “牛伯,死人头真重,我挑过一次,一头是两个,一头是三个,挑二十里肩就疼了。”

  牛巴子打了一个喷嚏。

  那火夫又问:“牛伯你挑过几个?”

  牛巴子说:“今天有酒喝。”这话完全像是答复他自己那一个喷嚏而言。然而,话来了,“这几天,妈妈的,不杀人,喝不成了。”

  那小子又搀入了话,“牛巴子,你想喝么?我输你,今夜一个人到箭场去提那个死人头来,只要你敢,我请你喝三百钱酒。”

  “小鬼精,你又不是卖××,哪里来得许多钱。”

  “卖,你是老南瓜,才值钱!”

  “排长喜欢你这小南瓜了,你小心一点。”

  “小心你的老南瓜?你妈个……”小子又向另一个说,“二喜,二喜,你知不知道老南瓜家里人同更夫的事情?饿酒的人吃尿还是有志气,老南瓜是在乡里全靠太太同人在床上打架才有酒喝的,老舅子还有意思说他太太长得标致!”

  “杂种你不要强嘴,老子到夜间,就要用红苕塞你的……”

  “你看老子整你,”说着,小子走过来,把一件短棉军衣罩在牛巴子的疤头上,就骑到他的肩上去,只一滚,两人就从磐石上滚到松树根边了。这一对肮脏的熊不顾一切,就在一种形式上争持到作男性的事业,看的那个名叫二喜的与另一个火夫,仍然像前次擦枪那几位旁观呐喊助威。

  他觉得这全是日子太长的原故,不然这种人,清早天一亮就起来点名,点完名就出外挑水,挑得水就烧火,以后则淘米,煮饭,洗菜,理碗筷……事情忙到岂有此理,日子短到则连自己安闲吃一顿饭也无时间,哪里还能在这太阳下胡闹?若要怪长官,那就应当怪司务长分派这种人工作还不太多,总能让这种人找得出空闲,一有闲空,他们自然就做这些事情来了。“南瓜”、“红苕”,这些使人摇头的东西,他们能巧妙的用在一种比譬上,是并不缺一种艺术的元素的。他们成天所吃的就是南瓜红苕,在他们那种教养下,年轻人并不见着低能的秉赋。

  他看到这些人在那种调弄下,所得的快感并不下于另一种人另一种娱乐,他仍只能不自然的笑着走开。

  天气还早。

  到什么地方去呢?书记处有熟人,一个年纪四十一岁每天能吃五钱大烟的书记官,曾借给他过《水浒传》看,书是早还了,因为觉到要悄悄离开此地,恐怕不能再见到这好脾气的人了,就走到那里去。

  这个人住在戏台上,平时很少下台,从一个黑暗的有尿气味的缺口处爬上了梯子的第一级,他见到楼口一个黑影子。

  “副兵,到哪里去这半天?”

  他听出书记官的声音了,再上了一级,“书记官,是我,成标生。”

  “标标吗,上来上来,我又买得新书了。”

  他就上去。到了楼上。望到书记官的烟盘上一灯尚爝然作绿光,知道还在过瘾。

  “怎么,书记官,副兵又走了?”

  “年轻人!一出去就是一天,还拿得有钱买橘子,大概钱输到别人手中,要到晚上才敢回来了。”

  “人太好了是不行的。”

  “都是说跟到出门来,好意思开除他么?有时把我烟泼了,真想咬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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