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19/77页


  “书记官真能咬副兵倒是有趣味的事。”

  “咬也不行。《三侠五义》第五章不是飞毛虎咬过他仆人一口吗?我这副兵到知道我要咬他时,早先飞走了。”

  这好性情的人,是完全为烟所熏,把一颗心柔软到像做母亲的人了。就是同他说到这一类笑话时,也像是正在同小孩子学故事一样情形的。那种遇事和平的精神,使他地位永远限在五年前的职务上。同事的无人不作知事去了,他仍然在书记官的职务上,拟稿,送饷册,善意的训练初到职的录事,同传达长喝一杯酒,在司令官来客打牌的桌上配一角,同许多兵士谈谈天,不积钱也不积德,只是很平安的过着日子。在中国的各式各型人中,这种人是可以代表一型的。

  因为懂相法,看过标生是有起色的相,在许多兵士中,这好性情人对他是特别有过好意的。这好意又并不是为有所希望而来,这好性情人就并不因为一种功利观念能这样做人的。

  见到他上楼了,就请坐。在往天,副兵若在,应当倒茶,因为虽然是兵,但营上的兵不是属于书记官管辖。在一种很客气的款待上,他的一个普通兵应有的拘束也去掉了,就可以随便谈话,吃东西,讨论小说上各个人物的才干与性情。如今的他,原来是看看这好人,意思是近于告别的,就不即坐。

  “天气好,到些什么地方玩过没有?”

  “玩过了的。”

  “这几天好钓鱼,我那一天从溪边过身,一条大鲫鱼拨剌,有脚板大,訇的吓了我一跳,心想若是有小朋友在,就跳下水去摸它来,可以吃一顿。”

  “书记官能泅水吗?”

  “咄,我小时能够打汆子过乡里大河公安殿前面!”

  “近来行不行?”

  “到六月间我们去坝上试试吧。吃了烟,是有十年不敢下水了,不过我威风是还在的,你不要小看我。我问你,你怎么样?”

  “书记官会看相,你猜吧。”

  “我看你不错,凡是生长在黄罗寨的,不会泅水也不至于一到河里就变秤砣。”

  “不会水,因为家里怕淹死,不准洗澡的。”

  “那为什么不逃学悄悄的去洗澡?我们小时在馆内念书,放午学时先生在每人手心上写一银朱字,回头字不见了就打板子,你说,我们怎么办?洗还是洗!六月间不洗几个澡那还成坏学生吗?我们宁愿意挨打也去洗。这种精神是要的。小孩子的革命精神你说可不可佩服。”

  听到书记官说这一类笑话,他不由得不笑了。但他想到的,是过几天这时的书记官,会不会同别人说到今天的自己?他又想这永远是小孩子心的人,若是知道在面前的人,就是将从营伍中逃走的人,将来逃兵名册上就应当由书记官写上一个名字,这时是不是还来说这些为小孩子说的话?

  书记官是每天吃烟,喝酽茶,办公事,睡晏觉,几年也从不变更过生活的,当然这时料不到面前的人是正有着一种计划的人了。

  “标标,你会上树不会?”

  他摇头。

  “那扯谎,我不久就看到同一个弟兄在后山里大松上玩。”

  “我是用带子才能上树的。”

  “那当然,不用带子除非是黄天霸——嗨,我忘记了,我买得许多新书了,你来看。”书记官说着,就放下了那水烟袋,走到床边去,开他那大篾箱子,取出一些石印书。“这是《红楼梦》,这是……以后有书看了,有古学了;标标,你的样子倒像贾宝玉!”

  他笑着,从窗罅处望外面,见到天气仍然很早,不好意思就要走。他心上为明天的事情所缚定,对于书,对于书记官,对于书记官所说的话,全不能感生往日的兴味了。他愿意找一种机会,谈一点他以后的事,可是这好性情的人总不让这机会发生。

  书记官谈了一阵笑了一阵以后,倒到烟盘旁预备烧烟了,他站到那里还不坐下。

  “坐!”

  “我要走了。”

  “有什么事情?”

  “没有事情。”

  “没得事情不要走。回头等我副兵来,要他买瓜子去,三香斋有好葵花白玫瑰瓜子,比昨几天那个还大颗。”

  “……”

  “你想些什么,是不是被人欺侮了要报仇?”

  “没有的事。”

  “我小时候可是成天同人打架,又不中用,打输了,回家就只想学剑仙报仇,杀了这人。如今学剑不成已成仙了,仇人来我就是这样一枪!”

  所谓一枪者,原来是把烟泡安置在烟斗火口妥当后,双手横递过去的一种事情。这人是真有点仙气的人了。他见到这书记官无人无我的解脱情形,他只能笑。书记官是大约与他无仇恨的,所以就从不曾把烟枪给他,这时的他倒很愿意向灯旁靠靠,只要书记官说一声“请”,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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