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21/77页


  街上卖汤圆的,为一些兵士所包围,生意忙到不知道汤圆的数目,大的桶锅内浮满了白色的圆东西,只见他用漏瓢忙舀。

  …………

  一切都快与他离开了。这一切一切,往日似乎全疏忽过去,今天见到为一种新的趣味所引起,他在一种悒郁中与这些东西告别了。

  他又不买糖了,走到溪边去。果然如书记官所说,溪中桃花水新涨,鱼肥了。许多上年纪的老兵蹲在两岸钓鱼,桥头上站了许多人看。老兵的生活似乎比其他人更闲暇了,得鱼不得鱼倒似乎满不在乎,他们像一个猫蹲到岸旁,一心注意到钓竿的尖与水面的白色浮子。天气太暖和了,他们各把大棉袄解放到一旁,破烂的军服一脱,这些老兵纯农民的放逸的与世无关心的精神又现出了。过年了他们吃肉,水涨了他们钓鱼,夜了睡觉,他们并不觉得他们与别人是住在两个世界。

  他就望到这些老兵,一个一个望去,溪的一带差不多每两株杨柳便有一个这样人物,一体的静镇,除了水在流,全没有声音。间或从一个人口里喷出一口烟,便算是在鱼以外分了这种人心的事情了。

  鱼上钩了,拨着剌,看的人拍着手,惊呼着,被钩着了唇的鱼也像本来可以说话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又开口了,在一个兵手上默默的挣扎一番,随后便被掷到安置到水边的竹篓里去,自己在篓中埋怨自己去了。

  太阳又光明又暖和,他觉到不安。

  他看了一阵这些用命运为注,在小铁钩蚯蚓上同鱼赌博的人,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想走。

  走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可走的,他从水记起水闸,他听到水车的声音,就沿溪去看成天转动的那水磨。

  他往日就欢喜这地方。这里有树,有屋,上了年纪的古树同用石头堆起的老磨坊,身上爬满了秋老虎藤,夏天则很凉快,冬天又可以看流水结成的冰柱。如今是三月,山上各处开遍映山红花,磨坊边坎上一株桃,也很热闹的缀上淡红的花朵了。他走到磨坊里面去,预备看那水磨。这东西正转动着,像兵士下操做跑步走,只听到脚步声音。小小的房子各处飞着糠灰,各处摆有箩筐。他第一眼望到的还是那个顶相熟的似乎比这屋子还年老一点的女主人,这个人不拘在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糠灰,正如同在豆粉里打过滚的汤圆一样,她在追赶着转动的石碾,用大扫帚扑打碾上的米糠,也见到了他。

  她并不歇气,只大声的说,“成副爷,要小鸡不要,我的鸡孵出了!”于是,她放下扫帚了,走出了磨坊,引他到后面坪里去看鸡窠。

  他笑着,跟了这妇人走上坎去。

  他见到小鸡了,由这妇人干瘪瘪的手从那一个洋油箱里抓出两只小鸡来,只是吱吱的喊,穿的是崭新淡金色的细茸茸的毛衣褂,淡白的嘴巴,淡白的脚,眼睛儿光光的像水泡。这小东西就站在他手心里,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顽皮。

  “带四只回去,过五天就行了,我为你预备得有小笼。”

  “…………”

  “它能吃米头了,可以试。”

  “…………”

  “要花的要白的?这里是一共六只,我答应送王副爷四只,他问我要过。你的我选大的。”

  他找不出话可说的。他又不说要又不说不要。他在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了。太阳、戏台、书记官、糖、狗肉、钓鱼,以至于鸡,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他到明天后天,要这些有什么用处?好东西与好习惯他不能带走,他至多只能带走一些人的好情分,他将忍苦担心走七天八天的路,就是好情分带得太多,也将妨碍了他走路的气力。

  他只能对这老妇人笑。

  一种说不分明的慈爱,一种纯母性的无希望的关心,都使他说不出话。此后过三天五天,到知道了人已逃走,将感到如何寂寞,他是不敢替她设想的。他只静静的望这个妇人的头发,同脸,同身体。

  可怜的人,她的心枯了,像一株空了心的老树,到了春天,还勉强要在枝上开一朵花,生一点叶。她是在爱这个年轻人,像母亲,祖母一般的愿意在少年人心中放上一点温柔,一点体恤,与一点……

  他望到这妇人就觉到无端忧愁。

  他重复与老妇人回到磨坊。他问她可不可以让他折一枝桃花。

  “欢喜折就折,过几天是就要谢了。”

  “今年这花开得特别好,见了也舍不得折了。”

  “不折也要谢,这花树他们副爷是折了不少的,你看,那大一点的桠枝,我这老婆子还要什么花,要折就折,我尽他们欢喜。”

  “那我来折一小枝。”

  他就攀那花树,花折得了,本来不想要桃花的他权且拿着在手,道了谢。

  “你什么时候来拿鸡。”

  “过一会吧。”

  老妇人就屈指数,“今天初六,初七,初八……到十一来好了,慢了恐怕他们争到要,就拿完了。”

  “你告给他们说我要了,就不会强取了。”

  “好好,那样吧,明天你再来看它们吃米,它们认得出熟人,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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