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44/77页


  “他大我三岁,是岳云中学的学生。我同参谋在长沙住在××,六月里我成天同一个军事班的学生去湘江洗澡,在河里洗澡,他因为泅水比我慢了一点,和他的同学,用长沙话骂我,我空手打不过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后怎么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枪不中,子弹NFDFE了膛,我怕他们捉我,所以就走脱了。”

  六弟说:“这种性情只好去当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再过一阵就会被人捉去示众。”

  我说:“我不承认你这句话。他的胆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别的伟大事业。你小时也是这样的。同人到外边去打架胡闹,被人用铁拳星打破了头,流满了一脸的血,说是不许哭,你就不哭。所以你现在做军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军人。若是像我那么不中用,小时候被人欺侮了,不能报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么样就学会了剑仙使剑的方法,飞剑去杀那个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将揪着仇人到衙门来打他一千板屁股,出出这一口气。单是这样空想,有什么用处?一个人越善于空想,也就越近于无用,我就是一个最好的榜样。”

  六弟说:“那你的脾气也不是不好的脾气,你就是因为这种天赋的弱点,成就了你另外一份天赋的长处。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枪出去打人,你还有什么创作可写。”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有多少委屈。”

  “好,我汉口那把手枪就送给你,要他为你收着,此后若有什么被人欺侮的事,都要这个小英雄去替你报仇好了。”

  六弟说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说,假若有一把手枪,将来我讨厌什么人时,要你为我去打死他们,敢不敢去动手。他望了我笑着,略略有点害羞,毅然的说“敢”。我很相信他的话,他那态度是诚恳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着这样一个镖客喔!因为始终我就没有一个仇人值得去打一枪。有些人见我十分沉静,不大谈长道短。间或在别的事上造我一点谣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识的狗叫了一阵的样子,原因是我不大理会他们,若是稍稍给他们一点好处,也就不至于吃惊受吓了。又有些自己以为读了很多书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于女人都不欢喜我,其实就是我把逗女人高兴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点。若我觉得是一种仇恨,那报仇的方法,倒还得另外打算,更用不着镖客的手枪了。

  不过我身边有了那么一个勇敢如小狮子的伙伴,我一定从此也要强悍一点,这是我顶得意的。我的气质即或不能许我行为强梁,我的想象却一定因为身边的小伴,可以野蛮放肆一点。他的气概给了我一种气力,这气力是永远能够存在而不容易消灭的。

  那天我们看的电影是《神童传》,说一个孤儿如何奋斗成就一生事业。

  第二天,六弟就动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飞机去,我们送他到飞机场。六弟见我那种高兴的神气,不好意思说什么扫兴的话批评小兵,他当到小兵的面告我,若是觉得不能带他过日子时,就送他到南京师部办事处去。因为那边常有人回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那副坚决冷静的样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说:

  “我等到你后来看他的成就,希望你不要再用你的军官身份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只怕他不能由你造就。你就留下他过几个月看看吧。”

  我纠正他的话,大声说:“过几年。”

  六弟忙说,“好,过几年。一件事能过几年不变,我自然也高兴极了。”

  时间已到,六弟坐到飞机客座里去,不一会这飞机就开走了。我们待飞机完全不见时方回家来。回来时我总记到六弟那种与我意见截然相反的神气,觉得非常不平。以为六弟真是一个军人,看事情都简单得怕人,成见极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顽固得很。我因为把六弟说的话放在心上,便更想耐烦来整顿我这个小兵,想用事实来打破六弟的成见。三年后暑假带这小兵回乡时,将让一切人为我处理这小孩子的成绩惊讶不已。

  六弟走后我们预定的新生活便开始了。看看小兵的样子,许多地方聪明处还超过了我的估计,读书写字都极其高兴。过了四天,数学教员也找到了,教数学的还是一个大学教授!这大教授一到我处,见到这小兵正在读书,他就十分满意,他说:“这小朋友我很爱他,真是一个笑话。”我说:“那就妙极了。他正在预备考××中学,你大教授权且来尽义务充一个小学教员,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数吧。”这大教授当时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个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来到我住处玩的,总到亭子间小朋友处去谈谈。同了他玩过一点钟的,无一人不觉得他可爱,无一人不觉得这小子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我的朋友音乐家××,就主张这小朋友学提琴,他愿意每天从公共租界极北跑来教他。我的朋友诗人××,又觉得这小孩应当成一个诗人。还有一个工程学教授宋先生,他的意见却劝我送小孩子到一个极严格的中学校去,将来卒业若升入北洋大学时,他愿意帮助他三年学费。还有一个律师,一个很风趣的人,他说:“为了你将来所有作品版税问题,你得让他成一个有名的律师,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愿意这小朋友成为自己的同志,且因这个缘故,他们各个还向我解释过许多理由。为什么我的熟人都那么欢喜这小兵,当时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才清楚,那全是这小兵有一个迷人的外表。这小兵,确实是太体面一点了。我的自信,我的梦,也就全是为那个外表所骗而成的!

  这小兵进步很快,一切都似乎比我预料的还顺利一点。我看到我的计划,在别人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乐。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惊,目前却不将消息告给六弟。为这小兵读书的原因,本来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渐渐找出秩序来了。我对于生活本来没有趣味,为了他的进步,我像做父亲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觉得生活还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间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饭时就一同往隔壁一个外国妇人开的俄式菜馆吃牛肉汤同牛排。清早有时到××花园去玩,有时就在马路边走走。晚饭后应当休息一会儿时节,不是我为他说西北绥远包头的故事,就是说东北的故事。有时由他说,则他可以告我近年来随同六弟到各处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种诚实动人的湘西人土话,说到六弟的胆量。说到六弟的马。说到在什么河边滩上用盒子枪打匪,他如何伏在一堆石子后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满河的红光。又说到在什么洞里,搜索残匪,用烟子熏洞,结果得到每只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只,这鼠皮近来还留在参谋家里。又说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个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随意抢劫本乡人。凡事由这小兵说来,搀入他自己的观念,仿佛在这些故事的重述上,见到一个小小的灵魂,放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在这类情形中,照例总是沉默到一种幽杳的思考里,什么话也没有可说。因这小朋友观念、感想、兴味的对照,我才觉得我已经像一个老人,再不能同他一个样子了。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忧郁,我在他这种年龄时,除了逃学胡闹或和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掷骰子赌博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后我便和他取了同样的步骤,在军队里做小兵,极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荡的积习,使我在作书记时,只有一件单汗衣,因为一洗以后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楼吃饭时还没有干,不好意思赤膊到楼下去同副官们吃饭,就饿过一顿。如今这小兵,却俨然用不着人照料也能够站起来成一个人。因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过去,以及为过去积习影响到的现在,我不免感觉到十分难过。

  日子从容的过去,一会儿就有了一个月。小兵同我住在一处,一切都习惯了。有时我没有出门,要他到什么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时数学教员不能来,他就自己到先生那里去。时间一久,有些性质在我先时看来,认为是太粗鲁了一点的,到后也都没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长沙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

  二哥,你的计划成功了没有?你的兴味还如先前那样浓厚没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觉得失败了。我同你说到过的,“几个月”你会觉得厌烦,你却说“几年”也不厌烦。我知道你这是一句激出的话。你从我的冷静里,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终其事,你样子是非常生气的。可是你到这时一定意见稍稍不同了。我说这个时,我知道,你为了骄傲,为了故意否认我的见解,你将仍然能够很耐烦的管教我们的小兵,一定不愿意你做的事失败。但是,明明白白这对你却是很苦的。如今已经快到两个月了,你实在已经够受了。当初小孩子的劣点以及不适宜于读书的根性,倘若当初是因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谅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渐渐的讨厌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烦自己。你莫同我争执,莫因拥护你那做诗人的见解,在失败以后还不愿意认账。我知道你的脾气,因为我们为这件事讨论过一阵,所以你这时还不愿意把小兵送回来,也不告我关于你们的近状。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这小子身上创造一种人格,你以为由于你的照料,由于你的教育,可以使他成一个好人。但是这是一种夸大的梦,永远无从实现的。你可以影响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从你。这个我并不否认。但你并不能使那个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处,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极不相宜。我这时说这话也许仍然还早了一点,可是我比你懂那个小兵。他跟了我两年,我知道他是什么材料。他最好还是回来,明年我当送他到军官预备学校去。这小子顶好的气运,就是在军队中受一种最严格的训练,他才有用处,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为我说的话近于武断,我其实毫无偏见。现在有个同事王营长到南京来,他一定还得到上海来看看你。你莫反对我这诚实的提议,还是把小兵交给那个王同事带回来。两个月来我知道你为他用了很多的钱,这是小事。最使我难过的,还是你在这个小兵身上,关于精神方面损失得很多,将来出了什么事,一定更有给你烦恼处。

  你觉得自信并不因这一次事情的失败而减去,我同你说一句笑话,你还是想法子结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结婚后,有了小孩,半岁左右就送给你,由你来教养培植。我很相信你对小孩教育的认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聪敏,但一个有了民族积习稍长一点的孩子,同你在一块,会发生许多纠纷!

  六弟的信还是那种军人气度,总以为我是失败了,而在斗气情形下勉强同他的小兵过日子的。尤其他说到那个“民族”积习,使我很觉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还想若果姓王的过两天来找寻我时,我将不会见他。

  过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个朋友家中去,看从法国寄回来的雕刻照片。返身时,二房东说有一个军官找我,坐了一会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看那个字条,才知道来的就是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说同事王营长,如今才知道六弟这个同事,却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学。我同他在本乡军士技术班做学生时,两个人成天从家中各扛了一根竹子,预备到学校去练习撑篙跳。我们两个人年纪都极小,每天穿灰衣着草鞋扛了两根竹子在街上乱撞,出城时,守城兵总开玩笑叫我们做小猴子,故意拦阻说是小孩子不许扛竹子进出,恐怕戳坏他人的眼睛。这王军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横到城门边,大声的嚷着,说是守城兵抢了他的撑篙跳的竿儿。想不到这人如今居然做营长了。

  为了我还想去看看我这个同学,追问他撑篙跳进步了多少。还想问他,是不是还用得着一根腰带捆着身上,到沙里去翻筋斗。一面我还想带了小兵给他看看,等他回去见到六弟时,使六弟无话可说。故当天晚上,我们在大中华饭店见面了。

  见到后一谈,我们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军官说:

  “二爷,你那个本领如今倒精细许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长的竹子,缩短到五寸,成天拿了他在纸上画,真亏你!”

  我说:“你那一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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