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0/77页


  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做声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过去事情,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做声时,翠翠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原来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一六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NFEA1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到了二十六,老船夫实在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轻小伙子,到城门边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什么事情?”

  “你听我说: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息,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个不吉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老船夫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闻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说?这是天意!一切都是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参加进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儿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

  “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这不会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个像是赶路同来报信的,便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和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总顺顺像知道他的心中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酒,你拿一点去喝吧。”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老前天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喝了点酒后,兴致似乎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两兄弟过碧溪NFEA1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轻人正像要远行的样子,一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喊他说:“二老,二老,你来,我有话同你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你什么时候走?”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似的笑着,到了柳荫下时,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做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轻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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