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3/77页


  年轻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轻小伙子同家中长年话也不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一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老看来,前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老的心中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老自己意见怎么样。

  二老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尚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住,回中寨去报命,到碧溪NFEA1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说的话,不由得不眯眯的笑着。老船夫问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问他上城做些什么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说:

  “什么事也不作,只是过河街船总顺顺家里坐了一会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坐了一定就有话说!”

  “话倒说了几句。”

  “说了些什么话?”那人不再说了。老船夫却问道:“听说你们中寨人想把大河边一座碾坊连同家中闺女儿送给河街上顺顺,这事情有不有了点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就了,我问过顺顺,顺顺很愿意和中寨人结亲家,又问过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样?”

  “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就决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小子会打算盘呢。”

  中寨人是个米场经纪人,话说得极有斤两,他明知道“渡船”指得是什么意思,但他可并不说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便又抢着说道: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这句话在心上扎实的戳了一下,把想问的话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闷闷的立在船头,痴了许久。又把二老日前过渡时落漠神气温习一番,心中大不快乐。

  翠翠在塔下玩得极高兴,走到溪边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见祖父不理会她,一路埋怨赶下溪边去。到了溪边方见到祖父神气十分沮丧,可不明白为什么原因。翠翠来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脸儿,粗鲁的笑笑。对溪有扛货物过渡的,便不说什么,沉默的把船拉过溪南,到了中心却大声唱起歌来了。把人渡过了溪,祖父跳上码头走近翠翠身边来,还是那么粗鲁的笑着,把手抚着头额。

  翠翠说:“爷爷怎么的,你发痧了?你躺到荫下去歇歇,我来管船!”

  “你来管船,好的,妙的,这只船归你管!”

  老船夫似乎当真发了痧,心头发闷,虽当着翠翠还显出硬扎样子,独自走回屋里后,找寻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几下,放出了些乌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却古怪的快乐高兴,心想:“爷爷不为我唱歌,我自己会唱!”

  她唱了许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中极乱,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把他打倒的大病,到明天就仍然会爬起来的。他想明天进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另外许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过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抽空赶回家里来看祖父,问这样那样。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在面前,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经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长几上后,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你担心我会把自己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天气早上不很热,到城里把事办完了就回来。……不去也好,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爷爷,你明天去也好,你腿还软!好好的躺一天再起来!”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撒着两手走出去,在门限边有个打草鞋的棒槌,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说道:“爷爷老了!过几天打豹子给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厘金局长新买的骡马,方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顺顺正同三个人围着小桌子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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