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第66/77页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1934年4月19日完成
 
 



 

顾问官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夫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来自对农民的加重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夫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冬腊月还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笔干薪,人若会“掇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做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意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经常有一桌席位,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贤豪英俊人才,好些事情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知道。

  这时节,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是军需长,正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光洋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大洋钱捡进抽屉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赶快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

  “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少将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顺水船就来那么一手。他早有了算计,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白昼行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查查你那条款,白日行劫,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经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

  “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吧,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吧。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街上有人等着你,赶快去吧。”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

  “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虽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拔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却回口说:

  “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我俩赌个手指头,你不输掉裤带才真是运气!……”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出师部衙门上街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老相好。顾问来得恰是时候,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南瓜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日本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兵对兵,将对将,老汉对婆娘。油船要的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拣金子!”

  “拣金子!商会上汉口来电报,落到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显然军师妙计有了错,有点害臊,便嚷着说:

  “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正像福音堂牧师发明了上帝,牧师就专利一样。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美国洋人怀牧师讲卫生,买牛里脊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答应送我大纱布作罩子。NFDC9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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