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床》第9/18页


裴紫过来喊吃饭,我说:“爸,把外套脱了吧,我们喝两杯。”父亲这才脱了外套,裴紫手快,一手接了过去,拿到书房的衣架上挂了起来。
裴紫买了不少菜,我拿出一瓶五粮液,给他斟上,但是,他不动筷子:“等裴紫一起来吧,我来让她麻烦了!”
我说:“不麻烦的。平时也一样要做饭。”我看到桌上有蒲包肉、盐水鹅、拌黄瓜、花生米,热菜有文蛤炖蛋、蒜茸空心菜、清蒸鳕鱼,另外还有一小盘扬州酱菜,裴紫挺费心的。
“你呀!不做家务,不懂家务的麻烦,哪是一样的呢,多了一个人就不一样!”
我说,“爸,你可是琐碎多了啊!”



第二部分:用你的仇恨爱我幸福的罪(2)

裴紫拿来一些冰块,父亲摇摇手不要,她便在我的酒杯里加了几块,我说:“干一杯吧。”
父亲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了,他看裴紫也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问道:“裴紫,不要紧吧?能喝吗?”
裴紫说:“喝不多。”
父亲看了看我的酒杯,里面全是冰块,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说:“裴紫,不要客气,我是自己人,有什么吃什么,家常便饭就最好了。老了就喜欢清汤寡水,家常便饭,越是家常的越好。”
“爸爸一点儿都不老。”裴紫说,“我敬你一杯吧。”
看着他们碰杯,我心里不禁潮湿,世上也许没有什么比这种亲情更让人感到可靠了,我应该抓住这种亲情,不要让它从我的身边流失。
晚上,我和父亲并排睡在书房的地板上,人是非常怪的,当年我被父亲搂在怀里睡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我再和父亲一个被窝睡几乎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们是每个人一个被窝。
父亲一边拉开被子,一边说:“看到裴紫在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裴紫挺不错的,好好对她!”
我说:“爸,如果裴紫结过婚呢?你和妈介意吗?”
“你啊!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是不是她有孩子?这也不要紧么!其实孩子哪里又是父母的私产呢?他们不过是在父母这里暂居而已,他们终究是社会的,谁的孩子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想想,你们兄弟几个,我和你妈又何曾要你们报偿过?抚养你们只是父母尽义务而已,并没有其他。”
“她没有孩子。”
“那犹豫什么呢?你是不是担心你的身体?你应该去查一查。我想你是没事的。”说着,父亲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的话让我想到裴紫的态度,我心里有很多顾虑,一方面是我的身体,另一方面是裴紫对我的态度,到底是不是爱情呢?
“我还没想好,结婚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敢想的事。”我翻身坐起来,从写字桌上摸出烟盒,抽了两支烟,一支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我恐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父亲吸了一口,烟头上一闪一闪的,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对结婚感到忧虑,是好事,说明你想了这个问题,想到了它的难处,这是你们这一代人进步的地方,不像我们这一代,为什么结婚?该不该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些问题几乎没有想过,晕晕忽忽,随着大流,婚也就结了,孩子也生了,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一代差不多没有自我,只是按照惯例、按照长辈的意志、社会的意志生活,我们顺从太多,你们好一些,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至少想到把‘自己要什么’弄清楚。这是进步。”
“那么,你后悔过和妈妈结婚吗?”
父亲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后悔过,我有时候想,我可能没有给过你妈妈幸福。她没有舒心过、没有快乐过。”
“你不要这么想,妈妈跟你在一起,一定是幸福的,幸福是什么呢?圣经里话很对,幸福是‘温柔、仁慈与和睦’,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嫉妒,爱不自夸、张狂。爱不做羞耻之事,不求私利,不轻易发怒,不计别人的恶。爱喜欢正义和真理。爱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这些我在你和妈妈的身上都看到了,我没见你们吵过架,你们对我们兄弟几个操尽了心,对邻居,对同事总是很宽厚,有这些好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幸福呢?恐怕这就是最大的福了吧!”
“话是这么说的。可是,人的命真是不同。你大哥他这么早就过世了,你二哥……”父亲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问:“二哥怎么了?他没事儿吧?”
父亲没有说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转头看他,他斜依在枕头上,身子还没有躺下来,就睡着了。



第二部分:用你的仇恨爱我幸福的罪(3)

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了,站在阳台上抽烟,外面是初冬的树枝,上面涂了一层金黄的曦光,里面是父亲的剪影,一缕清缈的烟在他侧面飘着。小时候从梦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常常就是这样的图景,祖父站在门前的场院里,身上是凝重的露水,好像他压根儿就没有睡过。现在呢?那个剪影变成了父亲。那个时候不知道他们内心也有很多心思,不知道他们也有很多忧虑和烦恼,只是把那一幕幕看得习以为常,直到没了感觉。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就这样被我们错过了,毫无感觉地错过了。
我说:“爸,你怎么不多睡一会?”
“习惯了!”
“今天让裴紫陪你上街走走?上午我有课,不能陪你,晚上找个好一点儿的地方,我们好好吃一顿去!”
“我倒是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让裴紫陪陪我也好,你有事儿就去忙,说不定我下午就要走。你不要操心。”
“不操心,你来啦,我们心情也好,找个地方聚聚,大家高兴的!”我怕父亲就这样走了,又说,“你还是多住几天。”
父亲没说话,我想父亲大概是愿意在这里多住几天的吧。上午上中国现代哲学史课,只有三个学生,大家讨论了一通“西化”问题。我把胡适、潘光旦、陈经序、梅光迪这些人的观点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聊了聊现代思想史上关于基督教问题的争论,课也就上完了。给裴紫打电话,裴紫在手机里说,她和爸已经逛完了,正在乍浦路吃饭,裴紫说爸准备吃完饭就去车站,急着要走,我让裴紫把电话给父亲,想劝父亲多住几天,没有用,便约好吃完饭我直接到汉中路车站等他们。
到教授食堂草草地吃了点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想着父亲匆匆忙忙的来,匆匆忙忙的走,觉得人生似乎就这样注定了,每个人都得在什么轨道上运行似的,即使是亲人,这轨道真正相交的时候也少得可怜。
我打的到汉中路车站的时候是1点半不到,在长途车站门口站了一会儿,裴紫和父亲也到了,看着他们走上台阶,心里莫名地潮湿,他们是我在世界上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我知道我真的很爱他们。我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等我,转身进入购票大厅,买了票,是1点55分的车,站着检票口等着检票的时候,裴紫要我看她给父亲和母亲买的内衣,她说这是全棉的,是今年出来的保暖内衣新产品,冬天正好穿,她让我摸摸手感怎么样,说这种内衣是用彩棉做的,这种亚麻色是全天然的,不用化学染料,一点儿化学成分都没有,对皮肤好,老实说我对服装一窍不通,但是,裴紫说好,我也觉得好,父亲在边上说,好是好,就是太贵了,我说,不贵,什么衣服穿在你们身上都不贵,父亲说,你啊,就是会说好话,小时候就是这样?花得人开心,裴紫,你要管管他,看着他点儿。又看父亲买的东西,父亲买了一只女士手表,是给妈妈的,还有一只掌上电脑,掌上电脑是给二哥的,看完了东西,一下子大家竟然沉默了,我说,爸,你和妈要多保重,还有二哥。父亲说,你别担心我们,只要你生活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检票了,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子穿过检票口,往停车场去,我脑袋里空空如野,不相信父亲是昨天来的,也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真的走了。



第二部分:用你的仇恨爱我幸福的罪(4)

回到家,我到书房地铺上躺下来,裴紫看我要睡觉的样子,便帮我拉上了书房的门,可是,我并不想睡,我只是想躺着,就这样躺着,我拿起步步高无绳电话,按内部通话键,裴紫立即就接了,我问:
“裴紫,你在干吗呢?”
裴紫说:“我在床上躺着。”
“我想和你聊聊天。”
裴紫温和地说:“那你说吧!”
可是,聊什么呢?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今天让你辛苦了!走了很多路吧?父亲是走惯了路的,步子快,你跟着他走路,一定很累。”
裴紫说:“哪里呢!我也好久没有上街了,也想看看。”
我又说:“让你破费了,内衣多少钱呢?我该给你!”
裴紫没说话。
“我是说,应该是我陪爸爸的。”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
“裴紫,你在听吗?”
“我在听!”
“那么,我给你送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紫才在那边说:“不用了,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吧。”说着,裴紫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懊悔得直骂自己,想和裴紫聊天的,怎么就谈到钱上去了呢?
接着给家里挂电话,通知妈妈父亲已经在路上,可能5、6点钟就到家了,妈妈在电话的那头说,你怎么没留他多住几天呢?我说,我留了,他不愿意,怎么也留不住,说要赶回来。妈妈说,我就是让他到你那里散散心的,这倒好,又赶回来了!我说,家里怎么啦?没什么事吧?妈妈说,你爸没告诉你啊?你二哥进看守所了。怎么会有这事儿?太离奇了,我说,二哥那么老实的人,怎么就进了看守所呢?妈妈叹口气,都是练气功练的。我说,要紧吗?妈妈说,唉,你二哥倒不要紧,这几天在里面住着,倒也没什么,给他送饭的时候能见上面,我担心的是你爸爸,你爸爸想不通,脑子转不过弯,老了反而不开通了,看不开,到处骂人,我怕他再出什么事儿。我说,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家里出这不大事儿,要不要托托人?妈说,托了,要不你二哥早就被转走了,亏了你爸那点老面子。我说,我回来一趟?看看二哥和你,爸爸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吃得消啊?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你回来劝劝你二哥倒是好的,只是这事儿要和你爸商量,等你爸回来再说,你爸不告诉你,恐怕是不让你掺合,他什么时候上的车?我说,1点55分。妈说,那我早点给你二哥送饭去,然后在家里等他。
放下电话,我用手抹了一把脸,手上湿了一大片,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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