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第2/108页


  侧福晋还在嘀咕:“你阿玛这人一辈子糊涂,唯明白一件事儿,不叫你进宫。你虽没托生在福晋肚子里,我也不能亏待你,横竖咱们已经过了选秀的年纪,等国丧满服,就和海家把婚事办了吧。”
  海家祖上当年也是皇亲贵胄,不过不似铁帽子那样世袭罔替,一辈儿一辈儿降等,到了如今便只是个镇国将军了。论爵位,并不算高,但家底殷实。父母为姑娘择婿,实惠是头一宗,好男儿不靠祖辈荫封,爵位自己挣,将来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
  嘤鸣眼下哪里有心思想那些,恹恹道:“奶奶快别说了,我脑仁儿都快炸了。”
  侧福晋瞧她精神不好,上来摸了摸额,果真又是一片滚烫。忙扭头叫鹿格、松格,重新替她解了衣裳,让她躺下。
  “这会儿可不能再病了,大行皇后灵前要祭奠,咱们和薛家还结着干亲,你得去府上走动走动,没的说咱们失礼,皇后没了不拿他们当人儿。”侧福晋絮絮嘱咐着。
  嘤鸣闭上眼睛,深知的脸老在她面前晃悠,她扯起被子,把眼泪蒙进了被卧里。
  作者有话要说:  ①苫次:古人守灵,夜晚以稻草为席,砖块为枕,围着棺柩和衣而卧,称“苫次”,俗称“困棺材脚”.
  ②走水:火灾。
 


第2章 雨水(2)
  皇后的死,打破了表面的平静,不为人知处的暗涌开始按不住地往上掀。起先还是清水,到后来连河底淤积的陈年老泥都带起来了,污糟糟一片。升平的世道下,是墨汁子一样浑浊的人心。
  皇后的梓宫停在了钟粹宫正殿,以前嘤鸣可奉懿旨进出,现如今人没了,她只能随那些没有诰命的官户女眷一同,入钦安殿祭拜。
  钦安殿里挂起了漫天的白幡,一切仪制都按钟粹宫原样安排。只是没有棺椁,一重重白幔的尽头,高高供奉着神牌,蓝底洒金纸上,写着属于深知的简短谥号——孝慧皇后。
  嘤鸣成服跪在钦安殿冰冷的细墁地砖上,耳边是绵绵的哀哭。这些官眷们经历过多次皇城中的白事,练就了一套像模像样的哭灵本事,没有眼泪张嘴干嚎,也能嚎出一片热闹气象。
  一轮哭祭过后,众人纷纷被搀扶起来稍歇。嘤鸣眼里又瑟又痛,掖了掖发烫的眼角,退到殿外临时搭建的棚座里。
  南边传来哭声震天,那是命妇和后宫嫔妃们在细数大行皇后生平的好处。嘤鸣看着外面阴沉的天,浓厚的阴霾绵延万里。宫中只有大丧才许烧化纸钱,钟粹宫方向有轻烟直上和天相接,仿佛那些云翳,是因深知的辞世而生的。
  鹿格伴主子进宫,旁的不关心,只关心出行和车马,“瞧着还要下雨,头前进来的那条道儿,都给踩得稀烂了。”
  人太多,哪顾得过来那些。嘤鸣道:“回头奠仪散了,略晚一步走就是了。横竖福晋那头过了礼,也要往顺贞门上来的。”
  她们这头说话,边上不知谁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大行皇后可怜见儿的,“进宫才只五年,病了倒有四年半。这一去,没留下一儿半女,听说苫次里只有凌河台吉①和乐亲王的子侄们守夜。”
  “这么病法儿,皇上也沾不得身。”另一个含蓄地做了个悲哀的表情,“薛中堂家可只这一位姑奶奶,如今崩了,薛太太不定怎么难受呢。”
  闲言闲语如盐花儿,往伤口上不疾不徐地洒。薛尚章揽权,在朝中横行,除起异己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今薛家也算遇着了坎儿,宫里还能有什么说头?不见得死了一个,再在族中挑一个送进去填缺,这么着可真没了王法了。
  皇后的位置空出来,横竖大家都瞧着。有姑娘的人家儿,上到一品大员,下到佐领参领,好事儿落到谁头上可说不准。嘤鸣低着头,握着拳,心道深知当初的话真不是没道理,这皇城内外人人盼着她早点儿死。如今她真死了,这些人明哭暗笑,仿佛她一死,他们就能登高枝儿,当上皇亲国戚。
  鹿格知道她主子窝火,扯了扯她的袖子,压声说:“主子甭听她们的,一帮吃人饭拉狗屎的玩意儿,真叫人没眼瞧。皇后娘娘大行了也还是主子,抬脚比她们头还高,凭她们,也配妄议!”
  鹿格这么一说,倒把她说泄了气。本来她不怕上前和她们论个长短,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不想进宫,就不能在这当口出头冒尖。
  长叹一口气,她拉着鹿格绕开了,倚在万字不到头的雕花屏风前,看香几上那盆梅花。交了春,天儿还未真正暖和起来,花苞结得小小的,才米粒那么大。冲天的香火气,把这梅也熏得浊了。
  她调开视线,等着第三次举哀。这时看见棚座大门上有个太监进来,边走边回头引路,身后跟着福晋跟前的掌事嬷嬷。
  鹿格有点儿纳闷:“这婆子怎么来了?”
  索嬷嬷帮着福晋管家,二门以内的大小丫头都怕她,鹿格一面说,一面往主子身后躲了躲。
  索嬷嬷自然是来找嘤鸣的,上前蹲了安,和声道:“福晋打发奴才来请二姑娘,姑娘跟着来吧。”说完回眼打量不迭挪步的鹿格,冷冷道,“你留下,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乱溜达?”
  索嬷嬷向来不徇情,宫里有宫里的章程,谁也不能乱。嘤鸣示意鹿格候着,提袍随索嬷嬷迈出了棚座。引路的太监依旧在前头两三丈远的地方,索嬷嬷借着搀扶的动作,在她耳边细声嘱咐:“福晋命奴才带话,姑娘回头在大行皇后灵前上香,千万记住了,不能东张西望。帘子后头有眼睛,您兹当不知道,还依着您的规矩行事。只一点,别哭,有眼泪也要往心里流。这宫里不比咱们家,行差踏错半步都是泼天大祸,姑娘记好么?”
  嘤鸣是个明白人,隐约有了预感,也不追问,点了点头。
  还能进钟粹宫,这是先前不敢奢望的。天上又飘起小雨,隔着凄迷的雨雾,彩画红墙从她眼梢划过。分明又见深知站在玉兰树下的样子,然而再细看,却只有一道又一道的经幡,次第铺陈向钟粹宫正殿。
  福晋说的不能哭,她懂得其中缘故。这是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若现在忘情失仪,那么她父亲便会彻底划作薛派,往后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大悲之时的忍泪,和犯困时的呵欠、伤风时的咳嗽一样,都叫人十分为难,她必须花大力气,才能压制住狂潮般袭来的酸楚。拈香、叩拜、洒奠酒,她没有抬眼看那面丹旐③,怕想起梓宫里躺着的人来。至于福晋说的帘后的眼睛,她也不愿深究那是谁,一祭奠完,便却行退出了灵堂。
  冷风扑面,外面往来的人很多,却不见刚才带路的太监。官眷们早被引到偏殿暂歇,索嬷嬷也上福晋跟前回话去了,她站了会子,不好贸然闯进偏殿,戳在廊下又点眼,只好循着来路,照旧回钦安殿去。
  好在钟粹宫离钦安殿并不远,隔着大半个御花园和四道宫门,脚程快些,一盏茶工夫就到了。因着是大丧,办事的人员庞杂,不像平时门禁森严。迈出大成右门就是东一长街。这是条分隔乾清宫和东六宫的甬道,南起内左门,北至长康左门,两掖的宫墙极高,人在其下甚有逼仄之感。朱红的墙皮被雨水冲刷后愈发鲜焕,对比苍凉的天幕,会产生一种强烈而诡异的美感。
  嘤鸣脚下略缓,暗忖深知这些年,曾无数次踏上过这条长街吧!长康左门近在眼前,举步便是琼苑东门,她倒不忙进御花园了,回头向身后的乾清宫方向望了眼。
  这一眼,蓦地心头一惊。甬道上缓步走来个人,穿玄色地素服,有一副内敛而深秀的眉眼。他未戴冠,祁人编发右衽的习俗入关后保留了下来,那繁复精细的发绺松松束着,看似淡泊,却又蓄势待发,充满力量。
  嘤鸣没敢再看第二眼,即便他两肩的团龙暗纹隔着烟雨难以分辨,单照夹道里一簇簇面墙而立的太监和宫女子,也可猜出他的身份了。
  宫里的规矩十分严苛,圣躬驾临,你不能瞪眼瞧他。他若先看见你,你就老实跪下磕头迎驾;他若没看见你,你就赶紧背过身去面壁,以免惊了圣驾。
  究竟是该跪还是该转身,嘤鸣一时没了主张。她不是宫里人,宫里规矩不是给她定的。外头人见了真龙,头一件应当就是伏地泥首。
  可正待她要跪,皇帝袍角一旋,进了广生左门。那道门连着承乾宫和永和宫,嘤鸣本以为皇后大行,皇帝总要多多祭奠以示哀思的,结果听说只有倒头那天来亲视了小殓和开光②。其后辍朝成服,率官员举哀时到场,至于丧妻之痛,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嘤鸣望着那道宫门,心里纵有再多的不平,也无可奈何。
  她转身进琼苑东门,相距老远就看见鹿格在棚座外面站着,见了她忙上来相迎,低低叫了声主子,再要问什么,被嘤鸣抬手阻断了。这时第三轮的哭祭又将开始,各外妇按翼齐集,钦安殿内外一片缟素。嘤鸣跪在望不见首尾的队伍中,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登车回府,才逐渐醒过神来。
  晚饭的时候,福晋说起了这事,“也不知宫里是什么打算,这当口瞧人,怕有一套说头了。”
  原先饭桌上倒还热闹,可一提起这个,大伙儿都沉默下来。阿玛歪着脑袋琢磨,侧福晋脸上不是颜色。
  “有什么说头?”侧福晋搁下了筷子,“二姑娘过了入宫的年纪,且许了海家,总不好半道上要人。”
  侧福晋一心想让闺女找个寻常宗室嫁了,最后选定的海家,虽不是黄带子,但各项条件都过得去,侧福晋还是很满意的。一入宫门深似海,早前侧福晋家里就出过进宫当妃的姑奶奶。那会儿临出门了,太太大嘴巴子照脸上扇,说譬如没养这个闺女。皇城里的耗子,自比猫大三辈儿,往后姑奶奶要是有圣宠,能求着个回娘家的恩典,亲爹亲妈就得一个大门外头,一个大门里边,跪在道旁磕头迎接。细想想这光景,什么荣耀脸面,都抵不上心头的悲凉。
  侧福晋安贫乐道,因此福晋容得下她。人啊,心气儿高不是坏事,不过高得高得衬身份,高得懂事儿。福晋生的大姑娘没进宫,嫁了固伦和慎公主的儿子,现如今是郡王福晋的衔儿。二姑娘是侧室生的,要是爬上头顶当了娘娘,于理说不过去。
  福晋的脾气,有人硬着冲撞,她能把你撅个倒噎气。可要是瞧你知道分寸,实在遇上了难题,也绝不夹枪带棒呲打你。
  “宫里看上了,多大的年纪都不碍,一道旨意下来,你和谁说理去?”福晋拿手巾掖了嘴道,“我先头也捏着心呢,唯恐那些主子要找我说话,点灯熬油的等到叫散,回来的路上也不踏实。细想想,偏殿里没见着薛中堂太太,我就怕,怕岔子出在她身上。”
  侧福晋瞧了瞧低头不语的纳辛,俨然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薛尚章何等老谋深算,与其再送个族里的女孩子进宫立旗杆,还不如举荐嘤鸣。嘤鸣是他们夫妻早年认下的干闺女,父亲又同是辅政大臣,算来算去,世上果然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台吉:蒙古贵族爵名,自一等台吉至四等台吉,相当于一品官至四品官。
  ②开光:用筷子夹住棉花,蘸清水,擦拭死者眼圈。
  ③丹旐:丧具名,即用写有死者姓名的旗幡,竖于柩前或敷于棺上,出丧时为棺柩引路。


第3章 雨水(3)
  “爷,您怎么不吱声呀?”侧福晋问,“福晋说的话,您都听见了?”
  纳辛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原以为他总有两句应对的,结果听了半晌,就听见他长出气,后话当然是没有了。
  嘤鸣怔了下,和润翮交换了眼色。润翮是她同母的妹妹,圆眼翘鼻子,一脸倔强的长相,谁要不称她的意,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她说:“阿玛,您上宫里边儿找人想辙去吧,就说二姐姐定了人家了,不能进宫当娘娘。”
  纳辛终于抬起头来,瞅瞅这糊涂丫头,“你姐姐去不了,你去?”细打量打量,又摇头,“你这狗模样,宫里瞧不上,一看就是个反叛。让我找人?这会儿各部忙得脚不沾地,谁管这摊子事儿!我也是回来吃顿饭,过会子就要走的。莫说宫里没有旨意,我不好胡乱活动,就是真有这念头,你们也歇歇心,该去就得去。”
  纳辛是个没主意的,他为官多年,秉持东风种谷站东风,西风扬麦站西风的态度,左右摇摆着,蒙混到今天。当然里头不乏门第的缘故,齐家老姓鄂奇里氏,祖上从龙入关功勋卓著,托了祖宗的福,到如今家道还算兴隆。纳辛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求光耀门楣,只求富贵不减。皇帝少年登基,朝中党争激烈,薛尚章这人是扛长枪的武将出身,心硬手黑,他既然出了头,你不依附他,回头被他收拾了,小皇帝也保不住你。
  不过纳辛也有他的为官之道,三位辅政大臣,多增和薛尚章是死对头。他呢,居中站着,两边不得罪,当然朝政决策方面,还是偏向薛尚章一些的。
  福晋皱着眉沉吟:“听说萨里甘河的战事吃紧,朝廷正是调兵遣将之际,薛中堂手里捏着地支的六路兵力,宫里多少要卖他几分面子。太皇太后最善平衡天下,朝中这些年略有动荡,还没掀起水花儿来呢,就叫她老人家抹平了,这回真要是……”边说边为难地看嘤鸣,“没准儿为安抚他们的丧女之痛,就把你填进去了。”
  嘤鸣和润翮不同,一向是比较深稳的性格,对什么都没有执念,过得去就行。听了福晋的话,似乎也没太上心,反倒笑着宽解他们,“今儿是瞧了我,明儿未必不瞧别人。皇后大丧二十七日内,那些王公大臣们哭临都有定例,说不准谁家就接了旨意,带姑娘进宫请安了呢。”
  被她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太过听风就是雨了。毕竟从多方考量,宫里都不见得如此草草定下人选来。
  侧福晋笑得讪讪,接过丫头手里的酒壶,替纳公爷满上了一盅,“爷这程子且要忙呢,怎么不多吃些?到皇后小出殡,里头总得个把月要留宿军机值房。头前福晋嘱咐我给爷加被卧来着,我一扭头给忘了,这回我让三宝套了车,怎么着都错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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