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第33/55页


  漱玉记得那日先生讲《中庸》,又以“至诚”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她写得快,搁笔后拿着习作递交上去。
  谁知经过宁掩,竟不慎将他的砚台碰落在地。
  正埋头书写的学生们怔住,默不作声望过去。
  漱玉不明白怎会有人将砚台摆在桌沿,那么靠边的位置。她低头见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虽不是新衣,却是她最好的一件,于是当即沉下脸,掏出帕子去擦。
  宁掩起先没吭声,看她身量纤纤,衣着俭朴,鞋子还缝补过,实在上不得台面。长相也清清淡淡,像这冬日夹在细雨里的雪,又冷,又干净。
  他念其家贫,又是个女子,心中不想计较。谁知这时却被她瞪了一眼,若没看错,那目光竟带有几分鄙夷,细眉微拧,一眼过后继续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袄子。
  宁掩缓缓往后靠,脸色阴沉,冷声道:“捡起来。”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双漆黑瞳孔,几乎刹那间被他眼里的傲慢和厌恶淹没。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宁掩原以为她要发作,毕竟自诩清高的人最看重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点屈辱。
  他等了会儿,没曾想漱玉只是面无表情扫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那方端砚,放回桌上。于是宁掩看见她粗糙的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沾上墨汁,脏得理所当然。
  搁下砚台,漱玉转身走了,她似乎没把他的傲慢当回事,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宁掩感到一丝挫败,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县学为官府所办,名额受限,需通过县试才可入学。依照规定,一登?册,生员们的饭食和习学费用皆由官府供给,有的地区以银代粮,每人每年发给饩银十余两,或在赋税中抵扣。
  如宁掩那般家境的学生自然不在乎那点儿贴补,但对漱玉来说却要靠?粮填饱肚子。
  晌午用饭,都在膳堂,那时朱槐常克扣县学官费,于是学生们吃得清汤寡水,很久才有一顿鱼肉。宁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饭食,他们的午饭都由小厮从家里送来。
  初春某日,遇游三郎生辰,游府在酒楼订了精致美食,送到书院,让他请同窗好友一起庆生。
  宁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并不领情,仍旧端着托盘去厨娘那儿打饭。游三郎爱张罗,也好面子,看见有人独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来大桌,与众人一同热闹。
  漱玉婉拒说:“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好。”
  游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饭食,不解道:“稀饭,丝瓜,咸蛋,你就吃这些啊?”
  漱玉没回应。
  这时宁掩轻笑说:“人家清高,习性俭朴,自然瞧不上这些大鱼大肉,俗嘛。”
  游三郎皱眉:“吃得好有什么错?难不成非要过得像个乞丐才能彰显品性?如此孤芳自赏,可知《管子・法法》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
  宁掩语气懒散:“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由奢入俭难,吃了这一顿,以后面对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游三郎道:“这有何难,日后我让家里多备几道菜便是,也没几个钱。”
  宁掩瞥着漱玉:“你肯给,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说说而已,或许人家吃惯了稀饭咸蛋,当真喜欢呢?”
  众人笑起来:“不会吧,那东西真有人喜欢?”
  宁掩嗔怪地“啧”一声:“各有各的命,别这么以己度人。”他说着伸长脖子打量:“我瞧着挺好,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穷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闻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试,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个。”
  漱玉脸色发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搁下筷子,端着碗朝那桌走去。
  游三郎忙起身张罗:“来,快挪个凳子。”
  漱玉走到宁掩跟前,看着他,冷若冰霜。
  “怎么了?要我让座?”宁掩以为她想跟自己吵架,正笑着,谁知漱玉竟抬手将碗扣在他头上,半凉的稀饭从头发流到下巴,满脸黏腻。
  “好吃吗?”漱玉冷声问:“新不新奇?嗯?”
  宁掩定在当下,不可置信地懵了半晌,缓缓抬手,取下碗,然后起身揪住漱玉的领子,几乎把她提到自己跟前,英俊的面容因怒火变得扭曲:“你他妈……”
  漱玉仰起脸,目光半分不退。
  同窗们一拥而上,死死拉拽宁掩,按住他攥得发白的拳,又哄又劝。
  两人被强行隔开,漱玉若无其事拍拍衣领,再没看他半眼,也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吼,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走了。


第29章 (配角)
  想到那时他怒火中烧的样子,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漱玉不由一笑,心想也是可怜。
  床上直躺的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睛微动,醒了过来。
  她挪开视线,去把烛台放到柜上。
  “哟,你还知道回家呢。”宁掩嗓音带哑,伸伸懒腰坐起来,在昏暗光线里打量她。
  漱玉回过身,笑意已不见踪迹,面色如往常那般冷淡:“出去。”
  宁掩没动,面无表情:“若非澜微嘱托,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破地方?陈漱玉,你明知澜微会担心还给我闹失踪,谁惯的你啊?”
  她说:“滚出去。”
  “……”宁掩一口气堵在喉咙,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盘腿坐在那儿,极力忍耐,脸色僵硬。她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疏离,不屑,仿佛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屈辱。
  “呵。”压抑过后,倒笑起来,他懒悠悠地躺回床上,胳膊交叠枕在脑后,二郎腿翘起,眼皮耷拉着看她:“我困了,你看着办吧。”
  漱玉对此无赖行为见惯不怪,转身往厨房走。
  宁掩听见舀水的动静,心想她是不是要拿水泼自己,毕竟这种事情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此屏息等了一会儿,漱玉并未进屋,而是烧了一桶水,提到后面去洗漱。
  宁掩定定看着墙上模糊的影子,夜里原本很静,此时墙外啪啪哒哒,是热水淋过她的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怎会如此气定神闲地洗澡呢?
  宁掩觉得心烦,被人无视的心烦。
  不多久漱玉洗完进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你不走是吧?”
  宁掩充耳不闻,翻个身,对着墙壁睡觉。
  反正她还能拽得动他不成?
  漱玉撇一眼,拿起烛台和荷包走到外间,放置桌上,把钱全倒出来,一大把铜板,她仔仔细细地点完,用细线穿起,放回荷包,贴身带着,等明日存入钱庄。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斜照,她捏捏眉心,困顿疲惫,吹灭灯烛,静静悄悄走入里间。
  就这么站在床前看了会儿,漱玉默然脱下外衫,脱下布鞋,躺在他身旁,面朝着外边。
  从窗口望出去是幽蓝的夜,斑驳的泥墙,柿子树的枝丫,野猫跳上屋脊的影子。打更声又传来,敲着锣,这次喊的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渐渐走远,四下重返寂静,漱玉在半梦半醒之间敏感地觉察到宁掩翻身,过了片刻,后背温热,他贴过来将她搂住。
  漱玉睁开眼,望着地面幽暗月光,心里被一阵密不透风的温柔填满。
  她知道他醒着。
  等过半晌,漱玉轻轻转过去,埋入宁掩怀中,手掌穿过侧腰抱住了他的背。
  呼吸很轻,小心翼翼,动魄惊心。
  宁掩也知道她醒着。罢了罢了,既然两个人都要装,那便继续将这意外演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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