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第34/55页


  漱玉闭上眼。
  好累……
  就这一次,她想,这样也够了。
  ……
  宁掩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身旁不见漱玉的身影,她已经走了。
  宁掩心烦,下床走到外头,见那桌上盖着竹制的罩子,掀开来,底下摆着一碗绿豆稀饭,两个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这是给他留的?
  宁掩口渴,端起稀饭呼啦喝了两口,凉凉的,天热正好解暑。
  他一直待在这里没走,直到晌午小厮来报,说已经找到了漱玉的踪迹。她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于是宁掩穿过三条大街,走入深巷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问过身份才许进入。
  庭中青苔遍地,角落长满一丛丛杂草,山石,枯井,桌椅,与寻常无异。厅内开两扇门窗,恍眼望去乌压压,闹哄哄,挤满人头。
  宁掩逛进去,只见红男绿女密密匝匝围聚在一起,这桌玩双陆,那桌摸牌九,还有的打马吊,斗促织,个个眼睛发绿,为金钱喜怒嗔痴,如同魑魅魍魉爬行在娑婆世界,形状难看。
  旱烟水烟熏得人头脑发胀,宁掩穿过人群,来到一张大赌桌前,目不转睛看着坐庄摇骰的漱玉,缓缓落座。
  她见他来,眉尖倏地蹙起,脸色发沉,接着很快挪开目光。
  玩骰子,不过是投注买大小,赌徒们沉浸其中喊得面红耳赤,宁掩加入,试了好几把,运气太差,不到一刻钟便输了上百两银子,厅内妓.女见其出手阔绰,纷纷投怀送抱,陪侍左右。
  而他似乎输得上了头,竟让自家小厮回去取银子,像是决心要翻盘的意思。漱玉冷眼看着,回身向堂倌耳语几句,叫他接替自己,然后绕过赌桌,拨开缠绕两侧的美姬,一把揪住宁掩的衣裳,冷声道:“你跟我出来。”
  他一个大高个,被她扯到厅外廊下,松了手,对上一张疏离的脸,眉目冷清。
  “你给我走,立刻离开这里。”
  宁掩笑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输我的,与你何干?”
  “你以为自己很有钱是吧?”漱玉皱眉摇头:“这里是销金窟,隔三差五便有人倾家荡产,甚至赔上性命,你别在这儿胡闹了,回书院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她赶他走:“我还要做事,你若再进来,我会让人请你出去。”
  宁掩握住她的胳膊,面色也逐渐变凉:“你在这里做事?朝廷禁赌你不知道吗?被抓住你就完了!”
  漱玉撇撇嘴:“不会,这院子是租的,老板常换地方。”
  宁掩死死盯住她:“所以你不念书,也不考功名了?”
  “是。”漱玉冷道:“科举并非唯一出路,我想挣钱,想去京城,不想再每月靠那点儿癝粮过日子,活得像个乞丐。”
  宁掩忽然感到无力,锋利的眉眼变得无措,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你要去京城。”
  漱玉垂下头,神情压抑地默了会儿:“从小我就盼着快些长大,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来。听闻京城民风开放,寻常女子可以如男子那般从事各类营生而不被诟病,只要敢闯,一定会有立足之地,我存够钱就走。”
  宁掩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强硬道:“你要钱,我给你,别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挣。”
  漱玉别开脸,淡淡道:“我得进去了。”
  “你试试!”宁掩揪住她的领子:“只要你敢进去,我立马通知官府抓人,不信你试试看!”
  漱玉用力望定他,眼中倔强慢慢变作难过,双眸染上一层潮意,声音也只剩轻轻的微弱气息:“放开我。”
  放开我。别碰我。滚出去。你给我走。
  宁掩重重垂下头,胸膛起伏,松了手,后退两步,最后看她两眼,转身走了。
  漱玉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压下翻涌的情绪,回到乌烟瘴气里去。
  ……
  天气微凉的时节,漱玉收拾行囊,卖了房屋,准备赴京。临走前夕街坊邻居们借乔婶家摆酒,给她饯行。漱玉顾念大伙儿生活不易,将他们给黎娘办丧事的钱如数奉还。可乔婶趁她不注意,又把钱塞进了她的包袱。
  次日清晨烟雾蒙蒙,漱玉带着香烛纸钱出城上坟,想着日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这坟隔三五年总要填土修整,她已经和乔婶说好,到时走民信局汇钱回来,请他们帮忙。
  陈提还关在县衙监牢,不日将被押送至府台衙门复审,有人劝漱玉还是去牢里看他最后一眼,也算顾念生养之恩。
  依着规定,待人犯判决后官府需向家属告知判词,若家属在三百里外则不必告知,她去了趟衙门,也见了陈提,那厮怕死,嚎啕大哭,漱玉冷眼看着,只说了句“你死有余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件事,得去孟府向澜微辞行。
  漱玉虽出身贫寒,但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成长在充满人情味的市井巷陌,长辈们都愿意关照她。在书院,又遇到澜微,一个发起怒来像撒娇的富家小姐,每当她不敢回家时,澜微就带她回孟府过夜,照顾周全。
  “你这一走,书院再有老鼠该怎么办?”澜微开了个玩笑,漱玉想起那次在膳房,突然跑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四下乱窜,女学生们吓得惊慌大叫,男学生们哈哈大笑,这时漱玉抄起凳子迅速砸中那畜生,接着拎起老鼠尾巴,随手扔到了外头。
  有人发出嫌恶的啧声,避之不及。漱玉满不在乎,回过头,发现澜微一脸崇拜地望着她,赞叹说:“你好厉害啊。”
  想到这儿,两人笑起来。
  “相见总有时,等我他日入京会试,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漱玉点头。
  “你略等等,”澜微想起什么:“我去去就来。”
  “好。”漱玉便坐到廊下石凳上,头顶树叶遮天蔽日,面前是一方小池子,水面漂浮落叶,隐约可见红白锦鲤游过。
  她想起书院后园也有这样的水池,昏昏幽幽,落满枯叶,那时晌午她爱在舟上歇中觉,因地处幽僻,所以无人打扰,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却不知宁掩如何找到那地方。某日小寐,刚入睡,隐约感觉身下微晃,漱玉浅眠,猛地惊醒,睁开眼,看见宁掩双手撑在船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还挺悠闲。”他说:“这船原是我的,谁让你睡在这儿?起开!”
  她从来隐忍,不爱与人争执,除非忍不住。
  宁掩退回岸上,漱玉站起身,正要往前走,谁知他一脚踩晃着船板,口中不耐地催促:“快点儿,你还想赖着不成?”
  小船晃得厉害,漱玉知道他故意整她,刚想出声制止,脚下重心不稳,哗啦栽进了池子里。
  好在水不太深,漫过腰部,她浑身湿透,狼狈地站起来,扶着岸边的石头,这时宁掩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笑道:“唉呀,真对不住,天气热,你在水里泡泡也好。”
  漱玉想爬上岸,可他那双脚偏堵在面前,不让她得逞。她仰头盯了片刻,没动怒,也没做声,只是抬起胳膊,把手伸向他。
  宁掩诧异,想了想,蹲下身:“知道求我了?”
  说着拉住了她的手,正要使劲儿,漱玉却抢先一步,猛将他拽进池子里,刹那间水花四溅。接着又趁他还没站稳,按住他的头,脚踩过他的背和肩,顺利爬上岸去。
  宁掩呛了好些水,刚冒出脑袋便指着她骂:“你这个混账……”
  一语未了,漱玉抓起石子砸他脑门,砸完转身就跑。等宁掩湿漉漉地从池子里爬上岸时,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漱玉噗嗤一笑,那人每次想方设法地整她,总被反杀,弄得狼狈不已,真是个傻子。
  笑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眉眼间的神色黯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当是澜微来了,回过头,看见那人脚踩落叶,略停下步伐,与她对视,再缓缓靠近。
  “你今日走?”
  “嗯。”
  “怎么不说一声?”
  漱玉低下头:“上次见你生气,以为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宁掩已经没有兴致再挖苦她,欺负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托起她的手,塞入一张银票:“这个你拿着,两年之内还我,不收利息。”
  漱玉眼眸微沉,一时不语。
  他僵硬道:“你若不肯要,我便打断你的腿,让你走不出平奚县。”
  漱玉深知这是他放下自尊才会说的话,怕被拒绝,所以故作威胁。她抬头望着,深深凝视这张面孔,靠近一步,踮起脚,双手攀着他的肩,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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