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的树林》第2/77页


踏进木鱼家,我才明白他并非打肿脸充胖子拿父母的血汗钱摆阔。那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别墅区,两层楼房,挑高屋顶,大理石地面,夕阳从西面的落地窗斜照进来,屋子中央的旋转楼梯上镀上一层明媚的金光。

我们站在露台上,木鱼打开两听冰镇啤酒,递给我一听,我问他这房子要多少钱。他先用力抿一口,说“买的时候很便宜,一栋……两百万,现在已经涨到五,五,五百多万。”更要命的是,旁边那栋也是他们家的,因为他爸觉得这一栋风水好,他妈觉得那一栋风水更好,两人争执不下,索性都买。木鱼的父母做房地产生意,自己也热衷买房投资,在中国各地有三十多处房产,目前在加拿大买楼花。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流行花园”的道明寺,现实生活中居然是个外表平平的结巴。

“你家这么大,为什么还想住校?”我想起他下午在住宿科哀求老师时的表情。

他看看周围,努努嘴,“你试试看一个人在这里睡一夜,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家三分适合住人,七分适合闹鬼。”这句话开始,我和木鱼成了好朋友。

邂逅(3)

木鱼和许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花钱大手大脚。常常穿着名牌,钟爱Abercrombie,习惯去昂贵的超市吃现做的新鲜三明治和比萨饼,喝略带苦味的德国矿泉水。今天踢球后,他的隐形眼镜掉在草丛里,从书包里拿出那副看似朴素的黑框备用眼镜,便是价值两千多块的阿玛尼。并非故意铺张,是他不需要节省,反而,木鱼让我明白,有钱人的孩子其实很孤独。

他待人慷慨,没有高高在上的气势,人际交往中显得颇为谦卑。今年我的生日,他抱来一叠几米的漫画,“书店的小姐问我想要哪本,我不知道你会喜欢哪,哪,哪一本,只好都买,”他眯着眼睛微笑,“果冻,将来你出,出,出漫,漫画书,我买一,一千本。”

我最大的爱好是绘画,确切来说,是漫画。老妈对这个爱好不以为然,她觉得那是不务正业。“三岁看老,小时候抓周,国美抓的是把尺子,国栋抓的就是盒橡皮泥,你记不记得了?”,去年夏天她和爸爸在房里这么嘀咕。当时我高考失利,没考上重点大学也就是姐姐的母校,落到这所二流院校的化学系,老妈很是痛心,饮水思源地责怪老爸把他的笨蛋基因遗传了给我。

和这个一本三正经的女人相处过十八个寒暑,我已经懒得同她多啰嗦,根据遗传学,儿子的智商百分之百受母亲影响,反而女儿的智商才是取父母的平均,所以很可能是老爸的那一半拯救了姐姐;连这个都不懂,亏她自己还是当医生的,再说,假如你希望我当年也抓把尺子,只要摆上一桌子的尺子就行了,何必在尺子旁边放一盒橡皮泥自己找堵呢?

老妈在外面唠叨,我关上房门,坐在写字台前,打开一本“地下铁”,让自己缓缓浸入到那无可替代的蓝色和灰色图案中去,不同的色调组合羽化成不同的主题。几米画出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题材,总是那么寂寞,我仿佛能看到他在无边的寂寞里微笑–他可以随意操纵读者的思想,而没有人能操纵他的画笔。

车站里的人群总是这么来去匆匆,

有人会在地下铁的出口等你吗?

这样肆意而莫名其妙的寂寞情绪让我几乎抓狂,却忍不住一看再看。

有时候我猜想几米也是住在,至少曾经住过台北一栋拥挤的公寓楼,打开窗子,猛然发现,自己那颗不可一世的心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窗框外令人窒息的钢条挡住了小偷,也扼杀了视野。望出去,是大同小异的一排排笼子,阴森冷峻。所以,他的漫画里有那么多的格子。

有空的时候,我会坐在窗前,拿出画本,把对面笼子里的灵长类高级动物们画下来。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颇有特色:五楼上外科方阿姨的老公是个扒分有术的中学英语老师,定期招来学生临窗诵读“Excuse me, where is the No.5 bus stop?”,山东腔英语铿锵有力,脸上咬牙切齿宛如革命志士,我始终不理解,他何以能料定桃李们出国后需要坐五路公共汽车;四楼放射科的小赵叔叔自从漂亮老婆跟一个大款跑了之后迷上卡拉OK,时常引吭高歌“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啊-----给我一杯忘情水-----”,破锣嗓子撕拉而来穿透玻璃窗直钻进耳膜,让人不想给他一杯忘情水更想给他一杯川贝枇杷露,姐姐听了摇头“不就是一顶绿帽子吗”;三楼内科陈主任是全体男性的耻辱标本,在医院里人五人六看专家门诊被病人供为华佗,在家却三天两头让壮得像河马的老婆站在阳台上破口大骂“窝囊废”;一楼的小敏姐姐是个很可怜的女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了车祸,她大着肚子,天气好的时候,会把棉被拿到院子里搁在几张凳子上晒太阳,她拍着被子,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哼什么歌,有时脸上会露出一个曲折的笑意,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幽怨,但是像一朵早早风干的鲜花,让人看了心酸。

邂逅(4)

我把那些人变成一组组四格漫画,没有主题,只是一些瞬间的神情。三个笔划,两个弯钩,构造出来的人,比现实中的更为可爱。画画的时候,多半是黄昏,空气里漫着饭香,CD机里,放着恰克飞鸟陈年的老歌。晚风沉醉的日子里,漫着淡淡的花香。

二楼,也就是我家正对面的那一套,空了很长时间。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对老夫妇几年前搬到儿子家,房子出租,上一家搬走后,一直没人。

那一家窗台前,没有铁栏杆。里面住的人,是流动的漫画。有打工仔,有小白领,有那种穿豹纹丝袜引人侧目的女子,有白发苍苍操外地口音的老年夫妇,城市是一片悄没声息的冷漠流沙,这些人就像面上的沙粒,来了去,去了来,不给邻居足够的时间了解他们的身世和往事,唯一感到惋惜的,或许就剩下喜欢为他们画四格漫画的邻家少年。

我学理科,考大学时想都没想就报了化学系。父母都不满意,他们更希望我去学电子工程或信息技术,姐姐皱起眉头“化学系的男生失恋后喜欢拿硫酸给人毁容唉”边从牙缝里“嘶”地一声,但我始终认为那是一门美丽的科学。中学里第一次上化学课,老师拿出一块黑色的东西随手扔进讲台上一个盛着透明液体的玻璃烧瓶,过一会,烧瓶里的液体呈现出极其迷人而纯净的蓝色,像太空里遥望地球的那种颜色,让一屋子的同学惊叹起来。与其说我爱上了化学,不如说,我爱上这门科学所能带来的绮丽色彩。

木鱼念化学是因为他听说那是理工科里比较轻松的一门,而他的父母根本无所谓,他们一年四季辗转在中国各大城市做生意,滚雪球一样赚永远也赚不完的钱。他问我,“果冻,你说加拿大好,还是澳大利亚好?”他的爸爸想让他明年转学到加拿大,他的妈妈想让他转学到澳大利亚,要他自己决定去哪里,他无奈地苦恼着。

木鱼没学过漫画,看到我给他画的第一张卡通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坚持要花两百块钱买下来。

“才两百块?”我故意说。

“五百块,”他很爽快,“你知道吗,你完全抓,抓,抓住了我的神韵,牛,太牛,牛了!”他居然真的把画郑重其事地装裱起来挂在卧房中央,那张老得让人想到“我与你多情小姐共鸳帐”的床。那张床是真正明代古董,木鱼的爸爸用半套房子换来的,上有围栏,下有台阶,边上两道雕花门,滚着吉祥如意的花样,简直像个小房子,摆在一屋子奶黄色系的北欧家居中,宛如一章乱了语法的穿越文。

“睡在这张床上有安全感。”木鱼说,然后告诉我,前一天晚上,他招了一回妓。

“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高音喇叭里传出来。木鱼的思维方式的确有些奇特的地方,但我还是很难把他和嫖客联系起来。

邂逅(5)

那是他们那个别墅小区门外超市的老板娘,二十出头的年纪,有很丰润的两条胳膊,大冷天也穿着短袖。她守着一家生意清淡的店铺,所以生意清淡,主要因为名声不好,传闻她兼营某种不要本钱的第二职业,那是女人忌讳的,宁可多走一条街也不愿去她的店,当然更不许老公去店里周旋。木鱼有段时间对她到底做不做鸡很感兴趣,几乎天天晚上十点后去超市溜达,终于有一天看见一个男人买完香烟后凑到老板娘面前神色暧昧地搭讪,搭讪了一会,说“今天有点不舒服”,女人打量他一下,男人竖起五个指头,然后扳下食指,她还上一个暧昧的微笑,对店堂里的木鱼说,“关门了。”那天,木鱼说,他感到有些悲哀,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应该嫁个好男人,而不是做八百块让人玩一次的鸡。”

前一天晚上,木鱼又做了他常常做的噩梦:正月十五去看灯,保姆把他放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自己转身就消失了,他哭喊起来,周围的人群来来往往,却没人理他,然后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浇得他浑身哆嗦,以为自己无家可归了。

其实,保姆不过是去上个厕所,那天晚上的雨也不大,可能木鱼当年很小,在小孩子心目中,喜悦和危险常常都是被夸大其辞,变成瞬间留在记忆中。

醒来后,他去洗了个澡,下楼,穿过静悄悄的别墅区到大门外的超市去。他原意是想买点吃的,可是走进超市,看见那个女人俗丽的中袖衬衣露出一截丰腴雪白的手臂和脸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木鱼鬼使神差般走上前,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推到柜台前,“你让我……抱,抱,抱,抱一会好不好?”

他真的跟着那个女人走进了柜台后面的房间,她迟疑了一下,开始脱衣服,拖到内衣的时候,木鱼叫她停住,隔着衬衣,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埋在她洋溢着廉价香水和女人汗味的胸前。

木鱼说,“她有点像,像我阿姨。”他基本上是那个保姆带大的,叫她“阿姨”。小时候,他喜欢抱着她丰腴雪白的臂膀,把头枕在她的胸口睡觉。阿姨现在已经五十岁,瘫痪在床,木鱼定期去看她。

“你没有……那样吧?”我忍不住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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