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第2/103页


  那是长安崔家铺子顶有名的紫苏梅子,小小一盒琉璃盏装着,颗颗莹润,色如胭脂红,噙齿即化,酸中带甜异常清口。段瑾珂此人,虽然看着富贵儒雅,吃穿住行却不太挑剔,唯有一好————最爱酸酸甜甜的入口,或许是当年夫人怀胎时梅子吃的多了————段瑾珂打小,满席山珍海味,他一碗梅子拌饭吃的十分尽兴。
  段瑾珂嘴里噙着小小的梅核儿,站起来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前方是野马南峰,只见群山遮目,连绵起伏不知几重,蜿蜒山路若隐若现。
  本朝把凉州封为河西军镇,有六折冲府,驻守着四万赤水军,交市定在甘州,设交市监,鼓励中原与西域杂胡在此贸易,等商队进入甘州卸下驮子,就已是万里之途终还家。
  “呔,等到了甘州...”商队里不知谁开了个这个头,“等到了甘州,非得吃上个三天三夜不可,来个驼峰,来碗酥酪,沙水马蹄鳖,雪天牛尾狸,神仙与都不换。”
  “葡萄酒最佳,羊羔酒最痛快,长安酒买上百八十坛,三天三夜也喝不完。”
  “自然是甘州城里的小娘子,抱着睡个三天三夜才够。”
  众人哄然大笑。
  上有飞鸟展翅与峰试高,下头商队在曲折道上拉出一条不见前后的队伍,驼铃叮当,慢悠悠的策入山道中。
  野马山中多碛石,是经年冰雪风雨侵蚀的碎石,商队转过重重山崖,触目皆是山棱陡峭,乱岩耸立。
  行了数里,一处石洼子地映入眼帘,这是一片被风刮肆的荒地,草木稀少,沟壑深浅纵横,满地土石散碎,奇石怪棱甚多,石色如血,间以酪黄、赭石、深红、深紫等色,像是地火熔炼瞬间凝固一般,又多窟多洞,如柱如林,常容易迷失当中。因此处石土色如红赭,当地人称此处为红崖沟。
  风嗤嗤磨砺在石上刮着众人的耳,听的有些抓心挠肝的烦,行至半道,领头的赫连广眉尖突然一挑,打马窜出许远。
  他回头做了个手势,阻商队前行,正色道:“地上的蹄印不对劲。”
  众人本就有些惶惶不安,此刻都抓紧自己身上褡裢包裹,慌乱问:“出了何事?”
  赫连广踢开道旁乱石,只见沙土上一道歪歪扭扭的深印,似是马车慌不择道时轧过的痕迹,往前看,地上一片凌乱蹄印,深深浅浅毫无章法,不远处一块怪石棱上还勾着一片衣帛。
  段瑾珂仔仔细细看过痕迹,只听见孙老汉在一旁道:“有车印,马驴蹄,还有人的脚印。”
  “还有一种...包了精铁的马蹄印。”段瑾珂皱眉。
  “可是马贼?”
  野马山是甘、肃两州必经商道,红崖沟一带山石诡谲,沟壑纵横,多有流窜至此的匪帮藏身山中,专门劫掠过路商旅。
  众人听闻说是马贼,都有些惶恐不安,曹得宁倒不慌张:“未知真假,大家暂且镇静,何况咱们人多势众,弓矢精良,也未必应付不了。”
  赫连广、沈文去前路探看,不一会儿打马归来,俱是摇摇头:“前头有条沟里散着车辕破壁,还有些日常用具,看来是之前一拨路人遭了劫,但未见血渍尸首,应是割麦。”
  割麦,行道话,庄稼留根,一茬一茬长,不杀人,只掠货。
  “既然如此,快快行路,莫要再作耽搁。”
  众人急急前行,未多久,后头突然一阵骚乱,有人突然伸手指道:“那沟里...是什么?好像躺着个人啊。”
  沿路是条斜沟,极陡峭,数十米深,里头乱石滚地、岩礁狰狞,土石皆赤红如霞火,衬的那片白尤为单薄。
  “就算是个人,这满地乱石,这么陡的崖,怕也是死了。”有人道,“还是快走吧。”
  不知什么时候,她又从那片无边的混沌中醒来。
  大约是痛久失了知觉,整个人犹如柳絮吹于风中,绵软无助,打着旋晃悠,须臾要被冷风吹碎了一般。
  真冷,怎么这么冷呀,冷得身体好似冰晶,脆薄冷硬,落地消融。
  要坠不坠的晕眩,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响声,她莫名的有些害怕,颤抖着要抓住些什么。
  涂着凤仙花汁的手指向她伸着,她勉力要去够那漂亮的指尖,可离得太远,太远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够不着。
  什么都没有,她遽然从半空中掉了下去,瞬间是锥心刺骨的疼痛,耳里轰隆隆的响,胸膛喉咙鼻腔灌入火辣辣的痛,像无数冰锥扎进身体。
  她从那虚无的幻想里痛醒过来。
  模模糊糊的想:“若是被野狼叼去吃了...会不会很痛...”隔了半响,她又想,“想必,模样肯定难看的很...”
  久了,她恍惚瞧见张虚幻的脸,一双漆黑黑的眼,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双眼,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又想着,难道是鬼差来勾我了?
  李渭蹲在她身侧,皱眉,寸寸抚过她软绵绵的四肢,然后抚摸上她的身体。
  她无声痛嘶一声,身体好像被撕裂了个大窟窿,剧痛冲上脑海,痛的要死了,胸膛里全是嘶嘶作响的血气,翻滚着着望上冒。
  神志却遽然清醒:“难道是回来掳我的么?”她模糊记得一个男人抓着她的肩膀,钉着铅铁的靴子踹在她胸口,把她甩了出去。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想着:“士可杀而不可辱。”
  李渭小心翼翼的抱她站起来,她痛的失了神志,狠命从他臂弯里抬起头来,嘶嘶的喘着,眼前是黑糊糊的一片,她一偏首,梗着脖子,往脸畔的手臂上死死的咬了进去。
  夹絮粗布,尖锐的虎牙透过衣裳咬住他一小块皮肉,像只受伤的兽崽子似得,李渭不觉疼,倒有些诧异,皱眉盯着怀中人。
  一张巴掌大的脸上全是沙石血污,黑眉紧紧的蹙着,长睫上还沾着血灰,有点伶俜的意味。
  腥甜的血冲出喉腔,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抽动了一下,血尽数喷在他衣上,两三点温热溅在他脸上。
  她又陷入昏迷之中。
  “人还活着否?”商人们喊。
  怀中人身体轻的不可思议,后背衣裳都浸湿了血,湿漉漉黏糊糊的沾着他指尖。
  “活着。”
  探头关注的人群发出一阵欷歔声,怀远从牛车上抽出块木板,三下两下的跃下深沟,看见此番景象不禁吓了一跳:“流了这么些血...”
  李渭将伤者放在木板上,轻轻嗯了一声,摊开沾满血的两手:“胸骨断了,有刀伤。“
  众人扔下粗绳,将两人拉上道,再一看伤者身量瘦小,是个年轻少年郎,穿一身不起眼的圆领衫袍,却裹着一身血污的白羔裘,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嘿,这哪家的小哥儿,穿一身白衣在这路上行走,也不怕脏了。”
  “可多亏了这身白衣,扎眼的紧,倒是捡回一条性命。”
  “也是。”
  李渭扯了几条毡毯把人包裹住,问道:“可有懂医术的兄台?”
  商队里原有个通医术的和尚,只是在玉门关辞了众人往敦煌而去,段瑾珂正往这来查看,见无人回应,只得道:“某粗通些药理,倒是可以看一看。”
  倒是也惊了一跳,只见毡毯中裹着个羸弱少年,一张脸上全是血污沙泥,看不清模样。
  魏林帮着李渭和怀远把伤者抬至马车上,看见木板上有血滴答,也不禁哎呦了一声:“这还滴着血呢。”
  “先把衣裳脱了,看看伤势。”段瑾珂未做他想,伸手去解胸衣,却被一手挡住,李渭迟疑片刻,面带异色,低声道:“好像...是女儿身。”
  “这...”段瑾珂的手指还触在衣裳襟口,闻言立即缩回,“是女郎?”
  李渭迟疑的点点头,起身同不远处一矮胖胡商说句什么,那商人满面笑容的点点头,回头咕唧一番,尔后一位身姿曼妙的胡姬从马车上下来,跟着李渭朝段瑾珂走来。
  那胡姬面纱半解,露出半张雪白脸庞,碧眼带怨,长睫含忧,魏林乍一间,一声啊僵在半空,被段瑾珂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去倒盆水来。”
  李渭会胡语,低声同胡姬说了几句,胡姬抬首望过来,幽幽眼潭冷不防撞进段瑾珂眼里,又倏忽挪开,迈步低头钻进车里。
  不多时,胡姬探出头来,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的说了一句什么。
  “...是个女孩儿。”李渭转述着胡姬的话,“身上还在流血。”
  纤细的项子上戴着个碧莹莹的玉坠子,里头有件沾血的小衣,胸口棉布缠的十分紧,暗红的血几乎浸透了裹巾。
  魏林端来一碗清水,胡姬掏出帕子沾水擦拭伤者脸上血污,把涂脸的暗黄脂粉也一并拭去,帕下逐渐露出一张擦伤累累的小脸来,面色灰白如纸,瞧那眉眼,竟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第3章 火烧峡
  商人们见人已救回,催促着上路,佩箭提刀的护卫们不敢大意,拢着商队往前行。“大家仔细些,看紧身旁物品,若发现马匪,万毋慌张。”
  马车落了帘子,胡姬不敢随意翻动少女身体,一把细剪子将血衣剪开,用净布仔细擦拭着少女身上的血污,段瑾珂在帘外守着,一时也顾不上男女有别,胡姬将少女伤处撩起来给段瑾珂查看。
  是个身娇体软的女孩儿,身上并无几处完好肌肤,全是锐石刮出的深深浅浅的伤口,凝结的血斑在洁白的肌肤上十分难看,除去高处滚落的皮肉蹭伤,肩头一道刀伤直拉到后脊,血肉里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当前:第2/10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