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楚双钗》第2/60页


奉氏皱起眉头,“我们三个人再挤挤,等楚翘进了学堂,也就不用买了。眼下天气尚冷,家里就一床被子,买了新床给你,你拿什么去盖?”
“你说话又不算数!”少女加重了“又”字,说罢,委屈地将头埋在桌子上,隐隐有啜泣之声。
奉氏一巴掌奋力地拍在葇兮背上,“哭什么哭?我故意苦着你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你又要衣裳又要床,你要不要吃饭?现在这时节,你兄长要是不读点书考个秀才挣点钱,你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少女吃了痛,不再说话,擦了擦眼泪,往旧床上一躺,床上铺着烂得不成样子的五颜六色的床单,是由旧衣服缝制而成,洗得有些泛白,破了好几个洞,依稀露出下面垫着的干草。
“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嫁了个赌鬼,生了个脓包,光想着吃这个吃那个,让你干点活就跟我结仇,你当初投胎时怎么不长眼睛!也不看看你这个家是什么样儿,里正家的小姐也没你这般娇气!”
过了几日,奉氏端来半碗炒黄豆,葇兮接过那炒黄豆的时候,闻着从别家小孩那里常闻到的熟悉的香味,不争气的口水早就泛滥成灾。
葇兮今年年初没了爹爹,江奉宣尚在的时候,家里整日鸡犬不宁,刀光剑影。每次江奉宣一举菜刀或木棍,奉氏就缩在墙角哭,葇兮则抱着江奉宣的大腿直哭。这时候,左邻右舍的小孩便聚拢过来看热闹。因此,村里的其他孩子每次见了葇兮,都会上前欺侮一二。去年,黄豆秋收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炒了黄豆,唯独江家将所收黄豆尽数卖出,一颗不剩。当时,她央求奉氏:“阿娘,留五十颗黄豆给我炒来吃,可好?”
奉氏道:“五十颗你吃了也不解馋,再说,炒黄豆需要用到很多油,你去看看油罐子,还够你吃几餐饭的?”
“中秋之后,我多翻几个山头,多摘些茶籽回来,到时候榨了油,阿娘给我留下小半碗,就小小一口,可好?”
“黄豆吃多了会放屁,女孩子不要吃黄豆。”
“我就在家吃,放了屁别人也不知道。”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说瞎话编她,但又懒得拆穿她,便顺着她的话反驳。
“你吃了黄豆之后,会一直放屁放个不停,你看隔壁那香婶,就是吃多了黄豆,走到哪臭到哪,都没人敢跟她说话。”奉氏厉声道。
葇兮岂会不知道奉氏在编她,她一脸不情愿地反驳道:“放屁就放屁,那么多人吃黄豆,大家都放屁,没人会嫌弃我。”说完,流下几行泪水。
奉大娘一巴掌扇过去:“这么没出息,为了几颗黄豆就哭,你今天吃了黄豆,明天就没饭吃!”
葇兮受了屈,便出了门,见村里那些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游戏,炒黄豆便是赌注,众人见了,神色讥讽,一男孩笑道:“哟,葇兮,你爹爹真疼你,见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怪可怜,所以给你腾地方了。”
葇兮羞愤难当,那男孩继续说道:“葇兮,听说你家一颗炒黄豆都没有。可堂兄我这里有啊,给你吃吧。”说罢,在地上撒了几颗黄豆,撒了一泡尿。后来那几个人便走远了,葇兮小心捡起地上的黄豆,拿回家洗干净了,一边流着泪一边吃。
此时,接过这半碗黄豆,葇兮怔怔地看向奉氏。
“快吃啊!你不是一直想吃炒黄豆吗?看看是比人参好吃,还是比燕窝好吃!”说罢,转身端起旁边的竹盆出了门。
池塘边,奉氏的泪水一颗颗滚落池塘,一双布满茧子的手在冷水里泡得通红。时逢乱世,苛政繁重。家家户户都会让孩子们干些粗活补贴家用,只是奉氏中年丧夫,家中幼子寒窗苦读,自己便承担了山上砍竹和下地犁田这些重活,顺带还苦了两位儿女。奉氏一向心高自傲,无论受多大委屈,定不肯向外人求助,也不轻易接受外人资助。瑶碧湾中,虽人人自顾不暇,但有时左邻右舍见奉氏这般劳苦,于心不忍想要援助一二,若前来相助的是女人还好,若是男人,奉氏说什么也会拒绝,牢记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早些年来,丈夫在外游手好闲,时不时惹点祸出来,吃喝嫖赌无所不沾。自己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早已耗损过度。一双儿女跟着自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虽是穷到如此境地,奉氏却不得不为儿子考虑前程。这年头,读书是穷人家唯一的出路,但又不是家家都能读得起书。首先,读书就意味着不能干活,买书买纸笔要钱,进书院拜师要钱,来回往返于家中和书院也要钱。如今,秀婶看上了葇兮想要去当童养媳,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她却不得不做打算。秀婶丈夫和自己的丈夫是同一年考的秀才,一家子不用上交赋税,想来去了她家之后,衣食定能无忧。秀婶的儿子知书达理,饱读诗书,又从小跟楚翘相识,应该不会亏待葇兮,将来若挣了功名,葇兮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以后的事,还得看葇兮自己的造化了。想及此,重重叹了口气,同是秀才娘子,自己和秀婶的命运怎生如此天差地别?
一场春雨悄然而至,不一会儿,便越下越大,田间干活的人相继披上蓑衣往回走。未几,天色变得越发朦胧,十几步开外便已看不清。奉氏扭头看了看,见四周附近再无人出没,便像个孩童般瘫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将全身浇透,仰面放声痛哭。
屋内,葇兮剩了小半碗黄豆。奉氏回来见了,“你都吃完,吃完了下次就不想吃了。”
“阿娘也尝尝。”葇兮抬头看了看奉氏,只见她全身湿透,头发丝和裤脚还在滴水,鼻子酸酸的。
“我才不吃呢,吃了之后天天想吃怎么办?”奉氏在檐下晾完衣服,雨已经停了下来,她拿了帕子擦了擦头发,拧干了裤脚上的水,便又拿上钉耙准备出门。
“娘,换件衣服再出门吧,你这样会生病的。”葇兮追到门外喊道,虽料早已到奉氏并不会领情。但眼下这时节,浑身湿成这样,难保不生出病来,葇兮时常担心奉氏会有一天撑不下去,到时候,柔柔弱弱的自己,便要成为这个家的主力。
奉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如果现在换身衣服出去,干完活回来照样得汗透,还不如趁天黑之后睡觉前晾晾。
“葇兮,你娘要把你卖给秀婶当童养媳呢。”隔壁香婶见奉氏出门后,探头对葇兮小声说道。她满脸堆笑,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秀婶?瑶碧湾各处环山绕水,池塘湖泊星罗棋布,每逢过年,家家户户吃肉之时,奉大娘便嘱咐葇兮去秀婶家买鱼。猪肉二十三文钱一斤,鲤鱼十四文一斤,大头鱼十八文一斤。秀婶每年都笑道:“葇娘,又来买鱼啊,你们家过年怎么不吃猪肉呢?”起初葇兮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变换嗓音掩饰内心的窘迫道:“因为我喜欢吃鱼呗。”后来秀婶毫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取笑自己,“那为什么总买鲤鱼,可以买大头鱼换换口味呀!”葇兮只得改口道:“因为我喜欢吃鲤鱼呗,尤其是秀婶家的鲤鱼,真真是太好吃了!我爹爹说,他就是吃你家的鲤鱼吃多了,头脑才会那般聪明,我也要多吃鲤鱼,我要像我爹爹一样聪明。”见葇娘这般牙尖嘴利,秀婶心中一滞,瑶碧湾同时出了两位秀才,江秀才真是生生把自家丈夫压得毫无存在感,自家丈夫当年为了跟江秀才讨教学识,总是送几条鱼过去。不过那又怎样,如今一个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一个是家徒四壁不招他人待见一年到头连肉都吃不起一次的破落户。秀婶想到这里,心中旋即舒朗,伸出手向葇兮道:“两斤九两,四十文钱。”
回到屋里,眼前浮起秀婶那势力的嘴脸,再想起村里几个童养媳的待遇,再看看桌上放着的半碗黄豆,葇兮不禁有点害怕。不,我江葇兮好歹也曾是官家的小姐,岂会沦为给平头百姓做妾日日看正妻脸色的下场?我不信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有新坑

第2章 雁州寻亲

第二日一早,葇兮便仓皇跑出了家门,一路朝紫槐码头狂奔而去。路过集市,撞见了村里卖菜的明叔。
“葇兮,你这是要去哪?”若是遇见别人,明叔是不会多嘴问的,只是葇兮,她与别家女孩不同,每逢赶集的日子,很多女孩子都会去集上玩耍,凑凑热闹买些吃的玩的,而葇兮却没有这样的机会,成天被奉氏关在院子里干活。
葇兮心想,糟糕,我一个人能去哪里呢?左右想了想,心里便有了主意。奉氏有一个亲妹妹,早些年嫁到雁州城去了,听说那家是有钱的生意人。遂对明叔说道:“我刚看见一个婶婶长得好像我姨母,我追上前去看看。”
“胡说,你都没见过你姨母,咋知道她长啥样?”奉氏的胞妹奉二娘自从去了雁州城,就再没回过瑶碧湾,那会儿葇兮还没出生。
“她长得像我阿娘。”
“你姨母啊,她可比你娘漂亮多了,走在路上,人人都夸她,她嘴巴又甜,很讨人喜欢,人也能干。不过你姨母在雁州城,你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在雁州城什么地方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姨母在城里卖竹篓的时候,被雁州城的大户人家相中了就带了回去,你回去问你阿娘就知道了。”
“明叔,借我点钱可好?我有点饿了。”葇兮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怜的女孩子多了去了,明叔并非怜香惜玉之辈,“那不行,你娘会用枸骨打你的。”是啊,平常葇兮没做错什么,还能挨奉氏一顿打,奉氏把钱看得比命还重。
“就十文钱,我买几个包子。”
明叔笑了笑,摇摇头,挪了下肩上的扁担,转身就走了。这十文钱要借出去了,奉氏还不得以头抢地。
在集市里转了半天,看到了一个卖米豆腐的老婆婆,葇兮找准机会,伸手从老婆婆的竹碗里抓了几文钱,转身向紫槐码头跑去。待跑远了些,回头心中默念道:老婆婆,葇兮如今逃命在即,一时别无二法,愿你身康体健,福寿延绵,子孙和泰。
码头边,有一艘客船停在那里,船舱里坐了几个人,船头坐着个戴着斗笠的年近半百的老翁,看样子是船的主人,葇兮走过去问路,“老伯,请问怎么去雁州城?”
葇兮常年听母亲念叨,那个姨母是个薄情寡恩的,当年奉氏省吃俭用让这个妹妹穿得光鲜亮丽,岂料她一朝得势嫁去了好人家,便不再顾念她这个当姊姊的。话虽如此,葇兮心想,家里新添的五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想来这个姨母也还算有点良心。自己大老远去投奔她,应该不至于拒自己于门外。况且也实在没别的去处,如若此行找不到姨母,便只能去城里找个大户人家,争取让他们把乖巧的自己收为义女,从此翻身做有钱人家的小姐。
“先从这里坐船到浯溪渡口,再从浯溪坐船到回雁渡口。”
“一共多少钱?”
“从这里到浯溪渡口十文钱,浯溪到回雁渡口要远一些。如今是乱世,苛捐杂税那么重,撑船的也得吃饭啊。”
数了数手上的钱,一共才七文钱,便乞求道:“老伯,我还是小孩子,五文钱可以让我过去吗?”
那老头显然不是怜香惜玉之流,他没好气地从头到脚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吗?”
葇兮可怜巴巴地盯着过往行人,船上,有三五妇人指着葇兮品头论足。快开船的时候,一位衣着略微讲究的妇人替葇兮给了三文船钱,葇兮好生感激了一番,顿时眼泪纵横。
此处距离浯溪渡口,仅一山之隔,此山为南北走向,名曰祁山,祁水绕祁山蜿蜒而行。绕过祁山,便是浯溪渡口。舟行之处,只见沿岸山脚下,间或有村庄田舍,池塘渠沟星罗棋布。遥山叠翠,江水涟漪,风轻云淡,鸟语花香,青萝倒挂倚绝壁,山涧溪流声潺潺。
船上,葇兮身旁有一年轻书生被江岸的景色所吸引,一脸的陶醉相,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一川烟水笼晴岚,对岸青山如画檐。客舟竹筏穿江过,惊得河洲飞杜鹃。子厚先生所言非虚,永州果然山灵水秀,风景如画。”
葇兮听了,心想,眼前的景色,在永州一带再寻常不过,这人竟然出口成诗,这莫非就是读书的秀才吗?父亲去世前,也曾整天在家里作诗写词,而母亲则在一旁小声地唾骂。在集市上曾听说书人讲书,秀才最爱打抱不平,英雄救美。见这人穿着整齐,行囊厚实,便试探性地问道:“兄长不是永州人吗?”
“我乃邯郸人。”
“邯郸?邯郸学步、胡服骑射、一枕黄粱、坐怀不乱、负荆请罪、完璧归赵,你们邯郸真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我常听……说书人说起你们邯郸的故事。”葇兮本来想说听她父亲说过,但是话到嘴边,却有些迟疑,遂改了口。她暗自苦笑,以自己如今这身行头,谁会相信她父亲曾是当地名震一时经纶满腹的秀才?
“看不出小娘子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历史故事。”少年在心底由衷地赞叹道:想不到如此穷山恶水之处,连一个贫苦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么多。
“兄长听过江奉宣这个人吗?江奉宣,字先天。”葇兮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里有着一股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江奉宣,是整个紫槐镇最有文才的男子,是她江葇兮的爹爹,曾在祁阳城里当大官。
“没听过,这是个什么人?”少年问道。
“噢,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葇兮收起了自豪,眸子里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邯郸,以前我只是听说,如今这是第一次与邯郸如此近距离接触,对了,兄长为何大老远来我们永州呢?”永州是穷山恶水之地,自古以来,便是不得志文人的流放之处,其中名声最响的,便是柳宗元,曾在贬谪期间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永州八记》和《捕蛇者说》。
“受家师命,前来拜访故人,顺便饱览一番潇湘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葇兮自然不懂这些,在她看来,眼前这位读书人定是没有下过田,才会有此一言。“兄长这是要去哪里?”
“潭州,你呢?”
“我要去雁州城。”
“你一个人去吗?你家人呢?”
“前不久,我爹爹死于战乱之中,后来,我娘也殉情了……如今,我要去雁州投亲,听说,那里有一位我的远房亲戚。”哽咽之处,葇兮搓弄着衣摆,声音越来越弱。
“乱世之中,人人自危,小娘子要善自珍重。”书生仔细打量了眼前的小娘子,她实在太过于单薄,肩后还破了个洞,隐隐露出了里层的中衣,想来应该是新添的,还未来得及缝补。书生叹了口气,叹的是乱世的黎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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