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青》第227/228页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阿青给外公梳了头发,换了新装。
  在所有人的哭声里,她亲吻他的额头。
  一切都像他还在,他还年轻时那样。
  是她送给他一生的温暖,也是她最终亲手将他送走。
  我想我或许明白——对于外公而言,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馈赠。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办得极为简朴、与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礼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纪家老本家尚未远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无意前来试探的媒体,全部拒之门外。
  邀请到场的,左右不过我们这些最近的亲朋,间或几位难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个上台致辞的。
  她笑着向每一位到场的人:大舅、舅妈、云流爷爷、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钟先生、还有几位我并不熟悉的长辈……一个个鞠躬,手中却没有纸页,不过孤零零一个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话筒。
  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
  “你外公谁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阿青。”
  大舅说:“但是阿青呢,就谁都不放心,唯独最最放心你外公了。”
  三言两语,倒像是把这痴缠爱侣的七十年一语道破。
  然后便被舅妈戳着脑门子赶到一边,电话那头,随即便传来舅妈热热闹闹的声音,嘘寒问暖,问着我在国外念书有没有不满意,要不要再安排几个人过来照顾。
  舅妈越来越像阿青了,哈哈。
  我忙说不用,听着他们的吵嘴,最后总以大舅的服软告终,竟也觉得身处异国他乡的清冷尽数褪去。
  我想,比起旁人那些个豪门大户的风波诡谲,勾心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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