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第88/142页
终是她害了小八郎。
阿萁与江娘子坐在一处打着香篆,这些时日事多烦杂,饶是她心性坚定,也不免心烦意乱,手不稳,提起香范时,香篆塌散不得成型。
江娘子轻声道:“调香本就为了静心,你眼下思绪繁杂,不知想得什么,哪里还得心静。”
阿萁轻拭一下额际薄汗,道:“许是天热,静不下心。”
江娘子摇了摇头,去灶间端来一碗糖水,道:“我将汤放瓦罐里,封牢口,吊在井水中浸了小半日,取出沁凉的,你尝尝。”
阿萁接过吃了一口,赞不绝口,道:“也只伯娘才有这样巧心思,我竟从来没想过把汤浸凉的。”
江娘子笑:“你于吃穿上不讲究,才懒怠费这心思。”她也是无奈之举,乡野之家哪有藏冰的,只得浸井里贪些凉意。
阿萁却是另一番心思,农家清贫,哪有余的心思花在吃食上,填饱肚就成,余的哪会强求。她笑着吃了小半碗,这才想起来,问道:“等小郎回来凉意不是散尽了?”
江娘子道:“阿泯脾弱,不敢叫他吃凉的,他又贪嘴喜冰凉的,家中若有,不给他吃,他自家便觉得委屈,总惦在心里;家中若无,他也只得罢了。缠他爹一会,不多会就忘在脑后。因此,我做了甜汤,半下午就先取将出来。”
阿萁笑出声来,道:“小郎岂不是落了伯娘的算计。”
江娘子也笑起来,说道:“旧年大郎在家,他是个爱引逗的,常逗得阿泯气鼓鼓去看书,再小时,还会被逗得哭鼻子,只他喜爱兄长,回头照旧跟在大郎后头玩闹。”
阿萁听她提前江石,越见想念,闷声道:“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没?”
江娘子扳指算了算时日,道:“若是顺风顺水,应是到了,要是路途耽搁,便没个准。”
阿萁长长吐出一口气,道:“等得江阿兄回来,田间谷子都要熟了。”
江娘子摸摸她的头,道:“这世上最难等的就是归期,山长水远,不知究竟,归期不定,去的人又不知那等的人如何悬心。”
阿萁托着腮道:“我不曾走过远路,不知凶险,倒是只想沿路人事风光。”
江娘子温柔地看着她,道:“那是你还小呢,人啊,越活越是胆小,越活思的想的便是越多,想到后头便人便怯了,见不得亲人远离,自家也想挪窝动弹。”
阿萁笑道:“那也不失好事,若是衣食无忧,长日清闲看看花吃吃茶,何常不是好日子。”
江娘子笑了,道:“萁娘想得通透呢。”
阿萁被夸得有点汗颜,道:“我也不过看我嬢嬢操劳,得闲过日,实不是易事。再看我大嬢嬢,哪还有闲。”
江娘子叹口气,微皱着眉,言眼间带上了闲气:“养儿不教乃父之过。”因这事阿萁亲戚家,她不好多说,转而问道,“小四娘因是越发有趣了。”
阿萁不由笑,道:“一日一个样呢,她生下便重,娘亲奶水又足,眼下好生胖,肉嘟嘟的,胳膊腿跟藕节似的。”
江娘子垂眸,掩去眼中的一分失落,笑道:“小小人儿,便是打个哈欠也讨人喜欢。”
阿萁道:“四妹只贪睡了点,睡得多醒得少呢。”
江娘子笑问:“可有取名?”
阿萁答道:“我们姊妹的名都是我外公取的,外公道:菽以充饥饱腹,又可以作下菜下酒,我们姊妹便是一株豆。大姊是叶,我是秸杆,豆娘是果,四妹便得花,叫蕊娘。”
江娘子一怔,道:“倒是齐全。”
阿萁想起什么笑道:“原先只嫌外公拿一株豆打发我们姊妹,现下认了字,学了陈思王的诗,原也在千古奇诗中。”
江娘子疑惑:“陈思王的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阿萁正待念完,忽地住了口。
江娘子亦知全诗,实是不祥,慌忙道:“那本香谱你可看完了?几时去桃溪香铺认认香料,所谓百闻不如一见。”
阿萁也忙应道:“我都背下了呢。”
江娘子夸道:“萁娘好记性,不似我,实是记不住,看似记牢了隔日又忘了。”
阿萁道:“我只嘴上会,手上却不会。”
江娘子顿被逗笑,道:“大郎是个有心的,既去了禹京定会捎些香料回来。”
阿萁这回又惦起自己做的线香来,也不知江阿兄到了禹京后那些合蕈有无出路,线香可有奔头?
他们却不知江石的船还在半道呢,过栖州时遇上一小伙水匪,此处水泽之国,深水中有大鱼,浅水中有凶兽,毒草虫沼极为险恶,穷山恶水又生刁民。
所谓民风淳朴,不过你死我活。
这伙水匪兼是亡命之徒,长于水乡泽国又擅泅水,眼见商船满载货物,不知生就不知死活,还是向天借胆,半夜攀上船,要发一笔横财。
也是他们时运不济,这趟船押船的是沈拓,沈家船队几个当家理事的俱在船上,哪里容得这些小贼得手。
饶是如此,这伙贼到底还是伤了人。恰夜江石没有睡,与曹英在船板上一道吃酒。他也是头次离家,心思再野,也难免挂记家中,思念心上的意中人。
曹英又是个爱打趣的,直把江石藏在心中的离愁勾得无处隐藏,天上无满弧寄别离,曹英又一再劝酒,江石便多吃了几杯。无意看见有贼人摸上船,他本非良善,又借几酒胆,厉喝一声抄了长木棍就冲了上去。
一船打手倒被他抢了个先,直把闻声而来的沈拓与曹英看直了眼。
第94章 归人思归
船上飘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若有似无地引人作呕,一块船板上浸着血,船手打了水拿猪毛刷一遍一遍刷洗着,几个随船的商户撞到这等劫杀,面如土色,一窝蜂似地围在沈拓身边。
江石独自一个静静地躺在船板上,星河璀璨,夜风徐徐,他肩上的伤口火辣辣作痛,心内却是一片平静。船上多好手,水匪数不过十,没多久就落下风,跳水的跳水,被擒的被擒,江石冲在前头,借此发泄了一通心中的烦躁,虽挨了一刀,却如畅饮一坛好酒,全身舒坦。
他倒比那些个劫匪更似亡命之徒啊!江石微有自嘲,不知阿萁看他这模样,心里可会害怕。不,不会,他心爱的小娘子胆大坚定灿烂,怎会如寻常弱女子一般大惊失色,恨不得退避三舍。
曹英拎着小坛酒,摇摇晃晃过来,一屁股坐在江石身边,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一点慈爱,夸赞道:“果是个机智胆大的好后生,哈哈哈,老曹我就喜爱你这般的儿郎。”
江石接过酒,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曹英笑道:“后生身手不错,是打架斗狠的一把好手。”
江石默默吃了一口酒,道:“我长于乡野,也有一把力气,再者我名声差脾性不好,没少打架闹生事。”
曹英大笑:“不让人欺,是好事,是好事。”这趟多亏了江石眼尖,虽说他们一船人不惧这伙小贼,但若是任由贼人潜进船,蒙受的损失定不止这些。
江石少时为人没少招人诟病,鲜少有如像曹英一般竟会对他交口夸赞,虽夸得江石舒泰,心下却并没多少当真。曹英外粗内细,看似粗犷,却极会拉拢人心。他生得面糙,却是好话赖话皆通的,不可句句当真。
曹英摸摸脸上的胡子,看江石的神色便知他的应付,叹口气,暗忖自己这些掌着船队的营生,玲珑八面、长袖擅舞,出口之言自是欠缺点真意,不过,寻常人哪个不当他曹英阔达义气,没想到阴沟翻船,竟没哄到眼前岁不过双十的少年郎。
他叹口气,轻拍了下江石的左肩:“后生就是多心,无论如何老曹承你一记情,再者,无知交如何游天下。你有不决的事,只管找我和沈拓相商。”
江石笑:“承曹二当家厚意。”
曹英瞄瞄他的伤口,促狭道:“出来一趟,倒带了道疤回去,家中可有定下的娘子?仔细河东狮子吼。”
江石难得赤红了脸,勉强撑着道:“曹二当家说笑。”
曹英看他连着耳根都透着血色,显出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笑得越发大声了,道:“放心,我们随船的郎中最擅外伤,明日等船靠岸,补给些药材,定将你调理妥当,不留暗伤。栖州这鬼地方,穷得得叮当响,也没个好土产,不好做买卖。你连坐这么多日的船,嫌烦闷,倒可去岸上消遣消遣,透透鸟气。”
江石听后大为奇怪,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总有尺寸长处,这栖州竟这般贫寒,无有拿得出出手的买卖?”
曹英面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倒有一样买卖大是红火?”
江石问:“什么买卖?”
曹英道:“人。卖儿卖女卖妻,为有可卖之人,便多生子女,生后养不活,再多卖出去,往来复返,这栖州卖人成风。”
江石悚然而惊。
曹英还叮嘱道:“你要是上岸逗留,带几个钱买点酒吃便是,这鬼地界扒手遍地,骗子成窝。这番要不是招了贼,要将他们交与官府,我们船过鲜少在这停靠,宁可多带米粮补给。”
江石斟酌问道:“官府便不管?”
曹英笑道:“这栖州如同一枚烂果子,烂在肉里,如何去管?再者,栖州偏南,近似蛮,来这做官哪有什么能吏,泰半是下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混个三年四载调任离去,何苦与一地刁民较劲?”他见江石仍是半信半疑,又道,“你明日去岸上走一遭便知分晓。”
江石谢过曹英,思索开来:从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是水乡泽国虽多虫兽,也应草肥鱼满,纵是民恶,怎会连个可出手的买卖也无?他又想起阿萁的线香,眼下还不知端底,但若是线香的买卖真个可为,便是一本万利,他身为男儿家,总不好输给自己的娘子,这栖州说不定还藏着他的机缘。